临安府外城东,一处老旧的书坊。
清晨,细雨霏霏,书坊檐下滴水连珠,一名身着素布长袍的青年正立在门口。他背着一卷长书,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却清亮透彻,正是沈怀瑾。
“此处,便是‘怀古斋’?”他抬头望了望门匾,字迹斑驳,但隐隐可辨。
这家书坊在临安城传闻中极为神秘,只对少数识货之人开放,坊中藏有大量前朝旧卷、秘录珍本,甚至连唐人书契、五代文书都能寻得。
沈怀瑾今日前来,并非为学术考据,而是为了追查一起扑朔迷离的旧案——
月前他在府衙翻阅文牒时,偶然发现一宗三年前的悬案:当时一位名叫“薛柳溪”的京官之女在回乡途中离奇失踪,最后只寻得一只绣花鞋和半张残页,而那张残页上写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诗句:
“青灯不照旧人面,白纸空题冤魂诗。”
案卷草草结案,列为“失踪无果”。但那张诗句却让沈怀瑾起了疑心,残页上的墨迹非寻常所制,而是“宋徽宗内府墨”——一种只出现在皇家秘阁的珍品。
为何一介闺秀,携皇家用墨?又为何失踪之地满无痕迹,只有一纸诗残?
疑云重重。
而据他所查,唯一可能找到那种皇家墨迹来历之处,正是这家神秘的“怀古斋”。
他轻叩门扉,片刻,一名佝偻老者开门探头,眼神浑浊,却扫了他一眼便问道:“你来寻‘断简残卷’,还是‘荒年旧录’?”
沈怀瑾一拱手:“在下沈怀瑾,来此为查一桩旧案,欲寻‘徽墨残诗’,烦请引见。”
老者怔了怔,竟未拒绝,而是侧身让道,低声道:“入内再说。”
书坊之中陈设古雅,木架列列,灯火微弱却无尘,一股浓重的书卷气扑面而来。
老者引他穿过几道木屏风,来到一座靠墙柜台前,从抽屉中取出一册灰布小册,递来道:“此为我们数十年来收录的残章残页,皆未归类。”
沈怀瑾接过小册,翻阅间眉头紧蹙,忽在其中一页停住。
那一页纸色泛黄,字迹几不可辨,但他细看之下,却赫然发现与“冤魂诗”相似的落款笔迹!
“这页从何而来?”他追问。
老者淡淡道:“数年前,一客自北地而来,以几枚金铢换了我们三箱残页,此为其一。”
“北地?”沈怀瑾脑中灵光一闪。
书坊线索并未止步。
当夜,他回至书舍后反复描摹残诗与那张纸的纹理,忽然发现,纸张边角似有火灼之痕——且是点状灼烧,非自然火烧,更像是烟草火头留下的痕迹。
他心头一震:南宋时虽已有吸烟之法,但所用“香料烟斗”乃达官贵人之物,寻常人不得其门。
他又查府中烟具案卷,竟在数年前“庆王旧府搬迁”记录中看到一件“青铜兽首烟斗”失踪记录,而与“薛柳溪失踪”时间恰好重合!
种种线索指向一个可能——
薛柳溪极有可能被劫至某贵胄府邸,关押期间试图向外传递消息,故以皇家墨写诗,拼凑在旧书残页上,意图以此引人注意,却最终未能逃脱。
那么,她是否还活着?
线索还远未结束。
第二日,他为求更多线索,前往城南酒肆“醉仙楼”,打听北地来客消息。
一名酒鬼听说后哈哈大笑,道:“你说那批卖书的?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人有一颗金牙,嘴里老嚼着西北口音,还说什么‘燕山残纸卖命钱’!”
“燕山?”沈怀瑾精神一振。
燕山者,指的是大金边境之地,当年战火连年,许多文卷流落民间,若真有人从那里带来大量残卷,且能接触皇家墨……那这个人,极可能与金人旧部、或者朝中余孽有染!
一张“失踪女子”的迷案,渐渐牵扯出一个更大的隐秘网。
沈怀瑾立刻向韩承节禀报,要求临安府派人追查金牙北客行踪,并允许其调阅庆王旧府地契档案——
韩承节微微皱眉,道:“此案,非你一人能断,你须知,庆王已入太庙封爵,触他旧府,乃非轻事。”
“若真有人假借庆王名义作祟,掩藏人命,难道还要掩耳盗铃不成?”沈怀瑾毫不退缩。
韩承节沉吟良久,终一掌拍案:“准你查,但限你三日,若无所得,即刻封卷止断。”
沈怀瑾一拱手:“谨遵大人之令。”
第三日黄昏,他带仵作和几名书吏进至旧府废址。
此处已改作民宅,唯后园小亭仍未拆除,亭中石桌下隐有一道暗格。
掘开后,一只破旧香箱露出——箱中赫然是薛柳溪失踪当日所穿绣履,而绣履内竟藏有一封以女红密针缝制的信!
那封信,仅写了一行:
“柳溪未死,藏于月影阁中,盼有心者救我。”
而月影阁,正是当年庆王赏赐的一处偏院,如今无人居住。
沈怀瑾心如擂鼓,带人悄然奔赴——
院中空荡,尘封深锁,但在一方地砖下,赫然发现一块松动之地,揭开后,一条通往地窖的窄道赫然显现!
众人持火把前行,地窖幽深,潮湿阴冷,不多时便听到微弱呼吸声。
终至尽头,一道铁门缓缓开启——
灯火下,一名衣衫破旧却仍目光坚毅的女子缓缓抬头,声音嘶哑:
“是你们……终于来了。”
沈怀瑾上前一步,郑重一礼:
“姑娘莫怕,我是来救你的。”
案中案,终于揭晓冰山一角。而在那女子唇角,尚未褪去的,是她强撑数年生还的最后希望。
沈怀瑾看着那名女子,那一刻,心中竟泛起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她的面容虽然憔悴不堪,发丝凌乱如枯草,但那双眼睛却像两枚沉静湖水下的月光,竟还保存着一丝未曾熄灭的希望。
“你……是薛柳溪?”他轻声问。
女子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如沙:“是我。你是……官府的人?”
“不是。”沈怀瑾摇头,“我是一个……断案的秀才。”
薛柳溪愣了愣,似有些难以置信地笑了一声,竟眼角泛红:“居然是个秀才……罢了,不管是谁,只要是来救我的,我都谢天谢地。”
沈怀瑾转身吩咐仵作:“带热水和毯子,先把人扶出去。”
就在此时,一名随行仵作忽然一拍脑门:“公子,小人记得,这个‘月影阁’早前曾被另一家商号标记为‘不可接近’之地,说是夜里常有‘哭声’传出。”
沈怀瑾点头:“多半就是她。”
“可奇怪的是,前些日子有个名叫‘林五’的杂役,想进来拾废木头,回来后却发了一整夜的疯,口中还念叨什么‘鬼女’‘白衣冤魂’。”
沈怀瑾听到这,神色陡变:“疯了吗?这倒未必只是惊吓。”
他目光投向那地窖,不禁皱眉:“若这间密室真是人所为,那长时间关押,会不会——”他说着,缓步走入地窖深处,借着灯火仔细查看四周。
石壁之上,有零星刻痕,皆是用细钗、针尖勾勒而成,歪歪斜斜,却反复重复着一个字——“柳”。
“这是……她在给自己打气?”沈怀瑾喃喃道。
他指尖触过那刻痕,仿佛能触碰到她一刀一划中所包含的煎熬和坚持。
当夜,沈怀瑾向韩承节递交初步呈文,请求对“庆王旧府接手商号”进行彻查,尤其是当前持有“月影阁”地契之人。
韩承节看完后眉头深锁:“此事非同小可。庆王虽已谢世,但其故旧遍布朝野,如今地契在‘望春坊’旗下,而此坊乃周家掌管。”
“周家?”沈怀瑾一愣,“可是‘通源钱庄’那位周掌柜?”
“非也。”韩承节压低声音道,“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周大人’——周挺之,户部左司郎中。”
沈怀瑾顿感事态严重。
若真是朝中要员涉案,欲动其根基,非仅凭一桩失踪旧案可动摇。
“不过,”韩承节眯眼,“我们不是没有办法。”
“你是说……”沈怀瑾试探着问。
“我们可以请出‘文状院’。”韩承节叹道,“那是宫中专职查遗诏旧卷的机构,若能证实‘徽墨’出自禁中,便可由此上达枢密。”
沈怀瑾瞬时了然。
这意味着,要将这桩案子捅破,关键不是薛柳溪的命运,而是那一张诗残所用之“墨”。
翌日夜里,沈怀瑾带着墨迹残纸,亲自前往“文状院”借检徽墨样本比对。
文状院地处禁苑西角,素日静谧,仅三人留守。
其中一位老吏看完墨迹后皱眉:“此墨……果真有徽宗内府之气,非民间可制。”
沈怀瑾暗喜,正欲进一步追问,忽听外头一声厉喝:
“何人擅入内院!”
火把掀开,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踏步而来,带着五六名持械军士。
“你可知,此地乃禁中所属,擅入者论死!”
沈怀瑾一惊,忙上前说明来意。
那锦衣卫冷哼一声:“你倒说得轻巧,徽墨残诗,可是宫内失档之物,你如何得来?”
“我是为查一桩女子失踪案。”
“你有韩承节手书?”
沈怀瑾从袖中取出通牒文书,那人接过一看,眉头略缓,沉吟道:“罢了,念你是按程序入院。但此墨不可再带出。”
沈怀瑾无奈点头,但在临别时,那老吏忽然凑上来,低声说:“此墨,我记得当年最后一批,是在‘观文殿大火’前夜消失的。”
“观文殿?”
“是。那晚有一批墨卷、玉玺、印契俱毁,有人说是大火,有人说……是人为。”
沈怀瑾心头一震。
原来这一纸“冤魂诗”背后,竟还牵扯着南宋宫廷的秘史!
次日,沈怀瑾回至书舍,立刻将墨迹记录誊写成卷,呈给韩承节。
韩承节一看,冷笑道:“如此说来,那‘周挺之’竟是那晚观文殿的值守官!”
“这就有意思了……”沈怀瑾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此刻的他,已不仅仅是在追查一个女子的失踪,而是卷入了一场皇权之下、忠奸未明的旧案重演。
他仿佛能看到,那张墨迹残诗背后,是层层故纸堆中埋藏的利刃,曾划破朝堂权势,也刺穿了无辜百姓的命运。
他低声自语:
“这案子,断不得……便不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