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定五年冬,临安寒意深浓,街巷酒旗也仿佛冻住了风,半天不晃一下。
今日临安北街有一场热闹,偏不是庙会,也不是青楼花榜更新,而是一起离奇命案吸引了数百人围观——
一位富家小姐,在出嫁前一夜暴毙香闺,死时面带微笑,双手合拢如佛像般端正,头顶却插着一支断裂的凤钗,血如涌泉,从额角淌下。
而据丫鬟惊恐交代,当晚小姐房门紧闭,从未有人出入,也无挣扎声音。
门窗未破,闺阁无人,死者笑容安详,唯有那支断裂的凤钗刺入眉心——
这一幕,堪称“密室诡案”。
案件传入临安府衙,韩承节一看案卷眉头皱成老树皮,第一句话就是:
“快把沈大人请来!”
香狱案件刚刚归档的沈怀瑾,正在自家窗前慢悠悠嗑瓜子,听说新案子有点“古怪”,本不打算出门,直到苏晚音轻声一句:
“死者……好像是你老朋友。”
他一惊:“谁?”
“名叫柳如凝,柳家小姐。”
沈怀瑾手中的瓜子啪一声掉落。
“我……这身体的前任,好像曾与她定亲。”
柳府内,案发现场已由府衙封锁。沈怀瑾一踏入闺房,就觉出异样。
这闺房陈设极为考究,不像寻常千金之闺,反倒有几分女将风范——墙上挂着弓箭、剑谱,桌上摆着香囊、铜镜、笔墨,竟还有一份未写完的兵书。
“这柳如凝……不像是只等出嫁的闺中女子。”
他看向尸体。
死者身着红嫁衣,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凤钗断裂,半截埋入眉心,鲜血却未溅出,像是被极为巧妙地引导流入颅内。
“不是失血死。”沈怀瑾喃喃,“也不是中毒。她是……被钗穿刺前额后,直接脑震荡致命?”
“不对。”他手指在凤钗周围轻轻探摸,发现钗尾竟有微微温度。
“这支凤钗,是热的。”
苏晚音一愣:“谁家钗子还能发热?”
“非钗发热,是临死前刚沸煮过,金属灼热,刺入头颅,不出血,反凝。”
“这不是正常的凶杀方式……这是,有人故意模仿古刑——‘焚金穿魂’。”
“哪有这种刑?”
“古巫术之一。”沈怀瑾目光微冷,“以热金穿额,封魂于钗。”
“封魂作甚?”
“为了控制亡者梦魂,令其夜游不归……或者,是为了问话。”
他顿了顿,眼神幽沉:“这就不是一桩简单的凶杀案了。”
调查柳家下人,线索逐渐汇聚到一人身上:家中老嬷嬷“卢姑”。
她从小看着柳如凝长大,却在案发当晚突然“暴病而亡”,而她的屋内,却翻出一本被焚一半的册子,残页上赫然写着:
“凤钗问魂,七日成咒,阴月之夜,血祭成灵。”
沈怀瑾心头一震。
“她是在……召魂?”
苏晚音面色复杂:“这柳家人,也太不正常了。”
“你还记得香门禁术‘问魂香’吗?”沈怀瑾深吸一口气,“这凤钗,和那香……本质是一样的。都是媒介。”
“可是如凝为何要被问魂?”
“她不是被问,她是……那个媒。”
沈怀瑾指着尸体胸口:“她的手势,是佛合指,是引魂术式的结束动作。”
他缓缓道出推断:“她知道自己要死,也知道自己被选为媒介——所以在死前,将魂引式完成……她不是被害,她是——自愿牺牲。”
苏晚音瞠目:“你说什么?”
“她死,是为了……藏魂。”
而夜色深处,纸鸢人再次现身。
他站在柳府外墙,望着屋顶袅袅灯火,低声道:
“终于有人记得那段旧誓了。”
沈怀瑾坐在柳府书房中,翻看着死者留下的遗稿。
那是一本她亲笔誊抄的笔记,内容却是一本《三魂七魄考略》与《术数断灵杂记》的合订本,密密麻麻圈画,字里行间透露出极为浓厚的“求问亡灵”意图。
“她到底在查什么?”
沈怀瑾翻到最后几页,赫然看到一段:
“沈郎命格有异,初断于酉月雷火,次醒于卯时水动,非阳非阴,魂有转世之疑。倘真如推测,今生再会,必与旧案相连——”
“我死,不为寻死,而为问前缘真相。”
“这……”沈怀瑾呼吸微滞,连指尖都凉了几分。
“她……知道我穿越了?”
“或者说,”苏晚音冷静补充,“她知道你并非原来的沈怀瑾。”
“她为什么会知道?”
两人对视片刻,沈怀瑾喃喃:“难道……她与那件事有关?”
“哪件?”
“香门试炼。”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一名衙役喘着气跑进来,手中捧着一件物什:“大人,这件东西是在柳小姐床头箱底发现的——一封密信与一枚药丸。”
信封上只写着一个名字:“怀瑾。”
沈怀瑾心中一震,手指颤着拆开信,墨迹未干,字迹秀丽清隽,仿佛能看见那女子执笔的情状:
“若你能见此信,说明我已赴死。”
“你或许不记得我,亦或记得的,是那沈怀瑾的过往。但我知你与他不同。”
“你不止于案,你求的是……真。”
“我愿以一生孤注,只求你能破局。”
“钗中有魂,藏于血线,不可焚,不可浸,七日内焚香三次,魂可引回梦中,或许我能告诉你……他为何要你替死。”
签名:凝。
沈怀瑾坐了良久,一言不发。
苏晚音轻声问:“你要试试吗?”
“试。”他目光坚定,“她死不是为报仇,而是要揭开一桩……惊天之局。”
三日后,子夜。
沈怀瑾在香狱阁中,点燃问魂香,并将那支断裂凤钗悬于香火正上方。香烟氤氲,凤钗微颤,香魂渐起。
忽而他眼前一黑,再睁眼,已站在一处湖边月下。
柳如凝一袭白衣,正静静坐于柳树下,脸上没有死时的血迹,神情温柔如昔。
“你来了。”她笑。
“你真在这里?”沈怀瑾不可置信地开口。
“你未信香魂,现在信了吗?”
“你想告诉我什么?”
柳如凝起身,缓缓说道:
“你并非唯一的‘替身’。十年前,香门十三子试炼,七死六活,那是假的。其实是……十死三生。”
“其中三人生还,分三方而逃:一人改名换姓,藏于庙堂;一人入江湖,自毁面貌;一人,托名投胎,转身换壳。”
“而你……是第三人‘魂’之继承。”
沈怀瑾喉结滚动:“是谁的魂?”
“沈白砚。”
那一刻,他脑中轰然一声,仿佛封印的某扇门正在缓缓开启——那熟悉的香谱,那记忆深处不属于他的断片,那股冥冥中“此案我曾见过”的直觉……
竟全都是——沈白砚的残魂!
“香门失控,不在今日,而在十年前;纸鸢人现世,不是杀人,而是警醒;而我——”
柳如凝望着他,声音像湖水一样温柔:
“我死,是为了唤醒你体内的他,好让你亲手,终结那场不该存在的梦。”
“替我,查下去。”
她的身影,随风而散,最后的眼神依依不舍。
“凝!”沈怀瑾失声唤出,却只剩香灰缭绕。
沈怀瑾从香梦中醒来,浑身冷汗。
苏晚音守在一旁,见他眼神有异,试探道:“梦见了?”
“是她。”
“说了什么?”
“一个名字。”沈怀瑾闭上眼:“沈白砚。”
“你不就是……”
“不,我是我,他是他。”沈怀瑾低声道,“但我必须查清楚,他究竟……做过什么。”
他看向窗外月光,眼神沉如深渊:
“香门旧案、纸鸢人、柳如凝、合魂香……都连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下一个,该轮到……纸鸢人出手了。”
而在皇宫深处,一位老者站在香炉前,手中轻轻抚摸一张已经泛黄的画像,画像上是十三个少年男女——
中间者,正是沈白砚。
他叹息一声,喃喃低语:
“还没完……还远没完。”
夜深露寒,柳府后园。
沈怀瑾点燃了第三炷问魂香。他依柳如凝留下的密信指引,将凤钗插于地面,以香气为引,以魂契为桥,等待她魂灵最后一次现身。
香火摇曳间,四周静得出奇,连风声都仿佛隐去,只听得檐下滴水,寂寂作响。
“你……真的还会来吗?”
他轻声问,却无人应答。
忽然,一缕熟悉的香味在鼻端萦绕,是那夜梦中她身上的淡香,恍若丁香般幽淡,沈怀瑾抬头,眼前似乎有光一闪——
不是她的魂,是另一道黑影!
刷!
黑衣人从墙头疾掠而下,指间一枚金针直刺香炉,意图毁去最后的引魂!
“来得好快!”沈怀瑾大喝一声,抄起身边木凳横挡,只听得叮一声脆响,金针与凳角碰撞,火星四溅!
黑衣人被拦下,却毫不迟疑地反手掷出另一物——竟是一颗暗雷!
“卧倒!”苏晚音不知何时已杀入现场,一脚将沈怀瑾踹开,两人双双翻滚在地,爆炸声轰然响起,烟尘蔽月。
待火光消散,黑影已遁走无踪。
“这家伙不是来杀人的。”沈怀瑾咳出一口尘土,“他是来毁香阵的。”
“你说得对。”苏晚音环顾四周,“他怕你唤回柳如凝的魂,怕她说出——他们的秘密。”
“他们?”
“纸鸢人,或是与之相关的旧香门残党。”
“我得再试一次。”沈怀瑾拾起香炉,却见那凤钗已断作两截,香灰中早无魂迹。
“来不及了。”他低声道,“柳如凝,彻底消散了。”
一旁苏晚音却盯着地上的那截凤钗,若有所思。
“钗尖上……刻着字。”
她小心拈起断裂一端,用袖口细细拭去血渍与烟尘,只见在钗柄内侧,竟赫然刻着四个小字:
“静水庄密。”
“静水庄?”沈怀瑾目光微动。
“这是西山脚下一个废弃庄园,三年前被封,如今属禁地。”苏晚音皱眉,“为何柳如凝的凤钗里会刻上这个地名?”
“我想她是在告诉我——幕后人,藏在那里。”
“你要去?”
“当然。”沈怀瑾捏紧凤钗,“这桩案子,远没结束。”
当夜子时,临安西山,静水庄。
庄园已荒废多年,杂草齐膝,木门斜倚,一派残破之相。可当沈怀瑾与苏晚音悄然潜入,却惊觉此处早有人迹——地面被打扫过,院中隐有光点浮动。
“有人住。”
他们贴墙潜行至后院,只见一座地窖洞口半掩,烛火自下透出微光。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掀开石板,顺着台阶而下。
“什么味道?”苏晚音皱眉,“像是……香料?”
“是香门秘制‘静灵香’,可镇魂三日。”沈怀瑾轻声道,“这是阵前制香,说明他们正在施术。”
地窖尽头,是一间地火密室。
密室中央,一具木制傀儡安坐火盆之上,背后香炉中青烟袅袅,四角围布道图,墙上挂着十三面面具——
每一张,都仿佛凝视着他们。
“这是……香门旧仪。”沈怀瑾瞬间认出,“十三魂献阵,是最上层的召灵术!”
忽然,他目光一凝:
“那不是……柳如凝的画像?”
果然,地火壁龛中,一张画像赫然是柳如凝,而其余十二张,竟是香门十三子之全影!
“她不是唯一的献祭者,她只是第一位。”
“这十三人中……还有十二位要献魂?”
“他们疯了吗?”苏晚音声音发冷。
就在此时,密室门后传来一道冷笑。
“疯的人是你们。”
两人猛然转身,只见纸鸢人现身于光影中,声音低沉:“你们不该来。”
沈怀瑾盯着他:“你就是这一切背后的指挥者?”
“错。”纸鸢人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苍白阴郁的脸,竟与沈怀瑾……七分相似!
苏晚音惊呼:“这是——”
“沈白砚。”沈怀瑾冷声道,“我真正的前身。”
纸鸢人微笑:“错,我是你的一部分。你所遗忘的那段,是我守护的秘密。”
“你守护的,不是秘密,是血债。”沈怀瑾踏前一步,“柳如凝死了,十三子魂散九人,都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是,是我。但你该感谢我。”纸鸢人冷冷道,“若非我替你藏魂于世,你早在十年前的那场香门血祭中魂飞魄散。”
“你不是真正的我。”
“我不是你,但我是你的一半。”纸鸢人面色惨白,低声道,“你若不融合于我,终有一日,你的魂会散。”
沈怀瑾沉默良久,只道一句:“不。”
“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纸鸢人不再言语,只将那十三面具收入衣袖,化作一阵黑风离去。
地火也随之熄灭,密室重新归于死寂。
回到临安府衙,韩承节看到沈怀瑾两眼通红、满身尘灰,沉声问:
“破案了吗?”
“没有。”沈怀瑾叹息,“这只是……开端。”
韩承节沉默片刻,忽然道:“你若真想查清此案,便莫再束缚于一府之中。”
“你什么意思?”
“我已向朝中举荐你为‘流巡断狱使’,可不受地方限制,专查悬案。”
“你要我……离开临安?”
“若不远行,怎得真相?”韩承节肃然道。
沈怀瑾沉思良久,最终点头。
“好,南宋千案,第一起——从凤钗而始。”
“那接下来,”苏晚音凑过来笑道,“去哪?”
“江州。”
他眼神如火:“下一桩命案,等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