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南街,沉香阁。
这间原本不甚起眼的香铺,如今却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因“合魂香”案卷的查封与问香令下达,香门高层被迫将一部分古香样本、器具与谱卷集中于此,由沈怀瑾在此主持“香狱问案”。
所谓“香狱”,本是香门内部对香毒之案的暗语,多用于处罚制香过程中导致中毒或失控事故的责任弟子,如今却被沈怀瑾借用,用作香门疑案重审之地。
“香为物,本无罪;人制香,才染因果。”
他在阁内高悬一匾,书此八字。
第一日,香门送来一批旧香谱和三位香师。
三人皆为中年男弟子,神色畏惧,一见沈怀瑾,便连连作揖。
“大人恕罪,我等只管制香,从不问香之去处。”
“你们制过‘合魂香’吗?”沈怀瑾开门见山。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由最年长者道:“合魂香只制过一次……那一年是绍定五年……”
“五年?”沈怀瑾沉吟,“也就是‘天水香谷失踪案’发生那一年。”
三人顿首:“正是。”
“你们见过‘十三弟子入香阵’一事?”
“亲眼所见,”那人瑟瑟道,“他们入阵之时,脸色苍白,香炉下焰蓝如水,似乎有冤气回旋……”
“谁下令焚香?”
“掌门。”
“哪位?”
三人面面相觑,却只敢低头不语。
沈怀瑾收了词,命他们暂退,将案卷逐一编号,写下:
“香门天水香谷案,非失踪,乃‘祭魂’;弟子为香试药,七死四疯一亡,幕后疑似掌门之命。”
午后,苏晚音送来一封密信。
信封上,只写了两个字:“鹤翎”。
沈怀瑾打开后皱起眉头,信上并非文字,而是一幅地图,标注了一处城郊偏远山林,旁书:
“昔日炼香处,真相藏于炉灰。”
“鹤翎是谁?”苏晚音好奇。
沈怀瑾摇头:“我也不知,可能是那位……愿意说真话的人。”
当夜,他们轻装夜行,按图索骥,果然在一片荒林中找到一座废弃香炉坊。
坊内早已残破不堪,地上却残留着大量烧过香的灰烬,角落甚至堆着些香木残片与布条。
沈怀瑾俯身取香灰一撮,细闻:“这不是一般香木,是血沉香……这炉子,用来炼的,是活人香。”
苏晚音面色一变:“什么是活人香?”
沈怀瑾低声道:“将活人魂魄摄入香中,以炼制‘感应之香’或‘魂寄之香’。乃香门禁术之一,早被列为‘九禁’。”
“香门……竟还在做这事?”
他沉思片刻,从炉壁背后发现一只锈迹斑斑的铜匣,匣内竟是一张早已发黄的香谱手稿,题名正是——
《合魂香·试炼式》
谱卷后页,用血写下一行字:
“若此香成,十三子皆入灰;若香败,天地震我,焚骨以谢。”
署名:沈白砚。
“沈白砚?”苏晚音惊讶,“他不是你……你身体的前主人?”
沈怀瑾的眼神猛然一凝。
“他当年也参与了这场炼香?”
回到府中,沈怀瑾查阅更多香门旧档,发现沈白砚当年虽是香门外门弟子,却因制香天赋极高,被特召入试炼,却在“合魂香”试炼后辞门隐居,从此销声匿迹。
“怪不得我穿越后会附身于他。”沈怀瑾喃喃,“他身上……一定还有更多未解之谜。”
而就在这一夜,一名神秘黑衣人悄然潜入临安。
他腰间悬挂着一只黑色纸鸢,纸鸢上绘有双目,冷光闪闪。
他将一只信鸽放飞,鸽足绑着纸卷,飞向北方。
而他本人,则掠上临安城最高的望江楼,俯瞰众生,低语一句:
“沈怀瑾……我们见过一次,还会再见。”
次日清晨,临安南门城墙上赫然发现一具吊尸。
死者是香门老管事之一,名为陈慕青,喉咙上贴着一张纸鸢,纸上只写两个字:
“还魂。”
一时间,城中又炸开了锅。
沈怀瑾收到报讯赶往城墙,看到尸体时面色沉如水。
“这是警告。”他说,“纸鸢人在说——他才是主审之人。”
苏晚音紧张:“那你……”
“我审人。”沈怀瑾冷冷一笑,“他审心。”
沈怀瑾站在城墙上,眼神在尸体与那张纸鸢之间流转,脑中浮现出几个可疑之人的身影,但最终一个个都被他否决。
“纸鸢人……”他喃喃低语,“此人不是为名,不为利,所图甚大。”
“他不是想毁掉香门,他是想逼香门说话。”
苏晚音沉声道:“可他用的是杀人方式。”
“这是他的问题。”沈怀瑾缓缓道,“而我要做的,是在他动手之前把所有的真相掀出来,给活人,也给死者。”
他忽然下令:“从即日起,将香门送来的所有香谱、器具、案卷封入香狱,由我独自看管。任何人不得擅入,任何人不得外传。”
“你要……一个人审完所有材料?”苏晚音吃惊,“这得多久?”
“一个月。”沈怀瑾淡然。
“你疯了!”
“时间不等人。”他说,“纸鸢人已经动手,如果再有人死,我们就不再有主动权。”
于是,一场漫长的孤审开始了。
香狱阁内,白日光线微弱,香烟不散。
沈怀瑾每天只睡三刻钟,其余时间皆浸没于香谱比对、香料实炼、旧案研读之中。
他将所有香谱分为四类:观感、致幻、毒性、魂引。
“合魂香”,正处于魂引一类中,且最为复杂。
它的原始配方来自三部古谱:《青乌香录》《潜香百草》《灵息秘火》,融合后又经过香门数位弟子调整,最终在“沈白砚”手中做过一次不完全试炼。
“沈白砚……”沈怀瑾每次念出这个名字,都有种莫名熟悉之感。
三日后,苏晚音带来一件新物。
那是一幅画卷,从一个流民手中意外购得,画面竟是当年“十三弟子入香阵”前的画像。
“这画像画得极好。”苏晚音道,“每个人面容都很清楚。”
沈怀瑾拿过来,细细看了数十遍,忽然指着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弟子道:“他是谁?”
画面中,那弟子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警觉,手上似捏着一个小香囊。
苏晚音翻查旁注:“这个叫……钟箴。”
“钟箴?”沈怀瑾眉头一动。
此人在香谱中出现过一次,是沈白砚最早的同门,传说“香嗅十步,断人生死”。
“这人,可能没死。”
沈怀瑾命人连夜查访钟箴的旧居,竟在郊外一处荒宅中找到不少香灰、残卷,还有一份未完成的书信:
“……此香不可合,魂将断,人将弃……但若非合魂,众魂皆无处可归……”
信戛然而止,字迹潦草扭曲。
沈怀瑾顿时明白:“他们不是为了制香,是为了困魂。”
“困什么魂?”
“试炼时死去的七个弟子……魂未散。”
他起身下令:“备舟!我要去天水香谷。”
天水香谷,香门禁地。
四周翠竹苍苍,谷口早已设下封锁。但沈怀瑾凭借朝命与“钦差”身份,强行进入。
谷内香气似有若无,土石之间隐约能见当年香阵残迹。他在中央地穴中挖出一只暗红铜炉,炉中尚有微弱香灰。
“魂困香。”他取出铜匙轻撬,“合魂香的本质,是将所有失败者的残魂混合,凝聚于一炉……这是为了制作‘问魂香’。”
“什么是问魂香?”苏晚音追问。
“点香之后,魂起,可与亡者对话。”
苏晚音倒吸一口气:“你是说……他们为了让死人说话,牺牲了十三条人命?”
“不止十三条。”沈怀瑾望着炉中暗色香灰,低声道,“香门有百年历史,但能留下来的香谱不过三成……其余七成,是以命换来的‘经验’。”
而他此行,便是要将这些“血经验”,重写成真相。
七日后,沈怀瑾回临安时,香狱案卷已满三柜。
他写下一封密报,亲自封印,送往京师都察院。
信上,只有十六个字:
“香门试炼,魂不归兮;合魂之罪,门可覆兮。”
他终于点燃了那根藏香,将所有香谱封存,立誓:
“从今往后,凡香入命,皆当审香、问香、赎香。”
而天边,那只黑色纸鸢,又一次飞上高空,在临安上空盘旋良久,最终落入一人手中。
那人看着香狱之门,轻声笑道:
“终于肯认真了么……沈怀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