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岁月悠悠。恍惚间,连今夕究竟是何年何月,都已在漫长时光里被风沙磨得模糊不清。仿佛昨日还是朱门映柳的春日,转瞬便坠入这无垠荒漠,唯有指尖掠过的沙粒,在掌心刻下千年的纹路。
她立在那里,一袭绿衣在漫天黄沙中宛如不灭的萤火。衣袂被狂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却丝毫动摇不了她挺拔的身姿——脊背挺得笔直,宛如一杆经受过千锤百炼的标枪,枪尖直指苍穹,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傲然。四周是狂怒的风,卷着砂砾呼啸而过,打在石壁上发出“噼啪”的脆响,仿佛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都吞噬、碾碎。可她始终不言不语,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任风沙如何肆虐,都惊不起半分涟漪。若不是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还在呼吸,几乎要让人以为她是一座从开天辟地时便屹立于此的雕像,早已与这荒漠融为一体,亘古不变地俯瞰着世间沉浮。
她,便是碧瑶。
千百年间,世间的浩劫何曾停歇?战火燎原时,她见过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瘟疫横行时,她看过千里荒芜、哀鸿遍野;仙魔大战时,她亲历过仙术与魔气碰撞,将山河都撕裂出狰狞的伤口。可这些在世人眼中足以颠覆乾坤的剧变,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幕幕仓促上演又仓促落幕的戏剧。戏台搭了又拆,演员换了又换,唯有她这个看客,始终坐在台下,冷眼看着悲欢离合轮番登场,直到连那些最撕心裂肺的哭喊,都变得像风中的絮语般遥远。岁月早已将她的心境打磨得如同一泓深秋的湖水,湖面结着薄薄的冰,无论外界投下怎样的石子,都只漾开一圈微澜,转瞬便重归平静。
那些世事的无常变幻,早已被她看得通透。曾见过富可敌国的世家在一夜之间倾覆,金珠美玉散入泥沼;也见过草莽出身的浪子一朝登上帝位,转眼又在权力的漩涡中身首异处。人情的冷暖凉薄,更是刻进了她的骨髓——得意时门庭若市,杯盏交错间尽是阿谀奉承;失意时门可罗雀,连昔日故交都避之不及。繁华喧嚣的尘世曾让她心烦意乱,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虚与委蛇的客套、转瞬即逝的温情,一度像细密的网,将她困在其中。可千年时光足以参透一切:这世间的纷纷扰扰,说到底皆是因人而起。人心是最善变的东西,如风中残烛,忽明忽暗,又如水中月影,看似清晰,伸手触碰却只剩一片涟漪。心变了,人自然也会变,这便是世间最寻常不过的道理,看透了,便也释然了。
此刻,她摊开的掌心,一朵晶莹剔透的小花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那是伤心花,花瓣上流转着淡淡的光晕,在这昏黄的风沙中显得格外醒目,仿佛将天地间的微光都聚拢在了一起。千百年的岁月流转,多少故人与往事都已化作尘烟,唯有这朵花,始终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从初见时的懵懂,到诀别时的泣血,再到如今的沉寂,它的光芒从未黯淡,它的温度从未改变。或许,这世间唯一不变的,唯有它与她之间的默契,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诉说着未曾褪色的过往。
千年时光,说长,长到足以让沧海变为桑田,让磐石风化成齑粉;说短,却又短得像指尖的一弹,转瞬便消失无踪。可于碧瑶而言,这段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岁月,究竟留下了什么?她抬手抚过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指尖触到那凹凸不平的肌理,每一道都藏着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有与魔族厮杀时留下的爪痕,有抵御天雷时灼伤的印记,还有那些在无尽孤寂中,被心魔啃噬出的空洞。可比起身上的伤疤,心中的悔恨才更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日夜淌着血,提醒着她那场永世难忘的劫难。
遥想当年,青云山巅,诛仙剑阵轰然启动的那一刻,天地间的所有光芒都被那凌厉无匹的剑气吞噬。她只记得漫天剑影如暴雨倾盆,记得张小凡惊恐的脸庞,记得自己扑过去时,裙裾在空中划过的最后一道弧线。生命在那一刻如流星般骤然陨落,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一幕,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的灵魂深处,任凭千年时光冲刷,非但没有淡去,反而愈发清晰。如今,虽早已不见诛仙古剑的踪影,可每当午夜梦回,那毁天灭地的剑气仿佛仍在眼前闪烁,让她从梦中惊醒时,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即便她曾在鬼门关前走过一回,亲历过生死的界限,即便千百年间早已练就了钢筋铁骨,可对那诛仙剑的威力,依旧是忌惮万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从未真正消散。
她曾以为,万物皆有轮回报应。当年以性命相护的执念,终究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那便该带着这份遗憾,在这无尽岁月里平静地走向终点。就像荒漠中的枯树,默默地等待着最后一阵风将自己吹成尘埃。可命运的齿轮,却在她几乎要遗忘“希望”二字时,猝不及防地开始转动。一道微光穿透千年的阴霾,落在她眼前——上天竟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是怜悯吗?怜悯她当年死得那样冤枉,怜悯她带着满心的悔恨在黑暗中徘徊了太久,所以才不忍让她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去,才赐予了她这份来之不易的机缘。
若是能够重头再来……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了无数个日夜,几乎成了支撑她走过漫长孤寂的唯一支柱。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悲剧重演。为此,她在荒漠中苦修千年,将当年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中反复推演;她走遍四海八荒,寻访古籍秘闻,只为找到改变命运的契机;她甚至不惜与那些曾经的敌人虚与委蛇,只为布下一个天衣无缝的局。无数个日夜,她对着星辰占卜,对着沙盘推演,耗费的心力足以让江河枯竭,谋划的事宜细到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而现在,风似乎小了些,天边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碧瑶缓缓抬起头,望向青云山的方向,眼中平静的湖面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那是压抑了千年的决心,是孤注一掷的勇气。
成败在此一举,荣辱全待今朝。
这一次,她定要让命运,为她改写。
………
“道玄,你可曾想过今世……”
话音未落,千年前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流般轰然撞入脑海。那些被风沙掩埋的画面陡然鲜活——诛仙古剑的寒光、通天峰的血色、还有张小凡撕心裂肺的哭喊,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回忆还是现实,只觉得天旋地转,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彼时,玉清殿内的空气早已凝固如铁。魔教四大宗主立于殿中,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在道玄真人身上。那老道士枯槁的手指正缓缓抚上腰间,指尖微动的刹那,鬼王眼中寒光骤现:“不好!他要动诛仙阵!”
话音未落,四道身影已如离弦之箭破空而出。万毒门毒神的青磷鬼爪泛着幽绿毒光,鬼王宗宗主的玄铁令牌带起沉闷的风雷之声,长生堂玉阳子的拂尘化作万千银丝,合欢派三妙仙子的绸带如赤练毒蛇——四人气息交织,竟在半空凝成一道黑色漩涡,势要在道玄催动法阵前将他拦腰截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震彻云霄的咆哮。那是水麒麟的怒吼,如上古神雷劈落,震得殿梁上的尘土簌簌直落。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青灰色巨影已如炮弹般撞破殿门,铜铃大的眼珠里燃烧着熊熊怒火。这头守护青云山千年的灵兽,此刻竟如失控的凶兽,四蹄踏碎地砖,硬生生在四大宗主身前筑起一道屏障。
鬼王的玄铁令牌砸在水麒麟宽厚的背脊上,只听“铛”的一声脆响,竟被弹得倒飞而回。他心头一震——这上古巨兽的修为竟已深不可测!趁着这转瞬的阻拦,水麒麟已疾冲到道玄身前,巨大的头颅恭敬地低下,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低吼,随即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物。
道玄枯瘦的手掌稳稳接住,动作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魔教众人齐齐望去,呼吸骤然停滞。那竟是一柄剑,却无半分神兵该有的光华。剑身似是用混沌顽石铸就,剑柄与剑身浑然一体,表面布满交错的纹路,像干涸的河床,又像苍老的皱纹,几道细微的裂痕蜿蜒其上,仿佛轻轻一碰便会碎裂。
“这……这就是诛仙古剑?”毒神失声低呼,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谁能想到,那令三界闻风丧胆的神器,竟会是这般平凡模样,还藏在水麒麟口中千年?
可下一刻,所有人都为这“平凡”付出了代价。
道玄握住剑柄的刹那,石剑突然迸发出刺目的白光。那光芒并非温润的玉色,而是如岩浆般炽热的纯白,从剑身上的裂痕中喷涌而出,以燎原之势席卷整个玉清殿。众人只觉眼前一片空白,仿佛被投入熔炉,皮肤都灼得生疼,下意识地停下了所有动作。
光芒中,道玄的身影却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他鬓边的白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蜡黄的脸颊上,嘴角溢出的血迹染红了雪白的道袍。
“他快撑不住了!”鬼王眼中精光一闪,玄铁令牌再度出手。四大宗主心有灵犀,攻势比先前更加凌厉。田不易等人怒吼着上前阻拦,却被魔教高手死死缠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四道黑影扑向道玄。
就在此时,道玄突然将左手按在水麒麟背上,右手紧握诛仙古剑,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前一挥。
轰然巨响中,白光化作滔天巨浪,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向四周席卷。毒神四人同时出手抵挡,各色法宝与白光碰撞的瞬间,整个玉清殿仿佛被巨力揉碎的纸片——残存的梁柱应声断裂,断壁轰然倒塌,烟尘如黄龙冲天而起,将整个通天峰都笼罩在灰蒙蒙的混沌之中。
鬼王四人被震得连连后退,喉头同时涌上腥甜。他们望着那道白光的眼神里,第一次染上了真正的恐惧——这诛仙古剑的威力,竟比传说中还要可怖百倍!
而光芒中心的道玄,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的白石地面。但他依旧强撑着虚弱的身躯,翻身跃上水麒麟的脊背。巨兽发出一声震天咆哮,四蹄生风,竟载着他向高空飞去,周身的白光愈发炽烈,仿佛要将天地都烧穿一个窟窿。
天空开始变暗,如同被巨大的黑幕缓缓遮盖。神秘的颂咒之声从云层深处传来,时而如梵音清越,时而如鬼哭凄厉。紧接着,一柄七彩气剑破云而出,在天幕上缓缓舒展,流光溢彩如梦幻仙境。可明眼人都能看出,那美丽表象下的杀机——无数单色气剑从七彩剑身上分离而出,如暴雨般悬于空中,剑尖直指下方的每一个生灵。
“撤!”毒神狠狠跺脚,声音因恐惧而发颤,“这阵法绝非人力可挡,再不走就全完了!”
鬼王望着高空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眉头紧锁。道玄明明已重伤濒死,为何还能催动这等耗竭精元的杀阵?他心中疑窦丛生,却终究不敢拿麾下弟子的性命冒险,长叹一声后飞身而起,挥手示意撤退。
就在这混乱之际,碧瑶紧紧攥着张小凡的手,转身便要冲出这片绝地。可眼前人影一晃,一道清冷的蓝光如秋水横亘身前。
陆雪琪立于半空,天琊神剑在她手中散发着凛冽的寒气,剑身映出她冰雕玉琢般的脸庞。“张师弟乃我青云弟子,”她的声音比天琊更冷,“放下他,否则休怪我无情。”
碧瑶将张小凡护在身后,绿裙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把他留下?让你们像斩妖除魔一样杀了他吗?”她眼中燃起决绝的火焰,“要带他走,除非踏过我的尸体!”
话音未落,手中的伤心花已化作点点流光,带着她的愤怒与孤勇,朝着陆雪琪疾射而去。
与此同时,诛仙剑阵彻底觉醒,如一头狰狞的巨兽将整个通天峰顶吞噬。天地间的压抑感越来越重,仿佛连空气都变成了沉重的铅块。鬼王宗的弟子见碧瑶被阻,立刻回身支援;正道众人自然不甘示弱,刹那间,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法宝轰鸣声响成一片,将这绝境变成了更残酷的修罗场。
张小凡站在混乱的中心,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无形的巨手揉碎。脑海中,一股凶戾的念头如疯长的野草般蔓延——杀了他们,杀了所有阻碍,让这天地都为你陪葬!那毁灭一切的诱惑如罂粟般甜美,几乎要将他最后一丝理智焚烧殆尽。
掌心的烧火棍突然震颤起来,红、青、金三色光芒在其上轮转,如同三条缠斗的巨龙。渐渐地,红光越来越盛,如沸腾的血海般将另外两色光芒压制,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凶煞之气。
法相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自空桑山初见时,他便因那个尘封的秘密对张小凡格外关注。此刻见他周身邪气大盛,哪里还能坐视不理?“小凡,回头是岸!”他大喝一声,身形如墨色闪电般扑出,直取张小凡手中的烧火棍。
碧瑶见状心头剧跳,可陆雪琪的天琊如影随形,剑光几乎贴着她的咽喉掠过,让她根本无法脱身。“小凡,小心!”她只能拼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漫天杀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可此时的张小凡早已双目赤红,对她的呼喊充耳不闻。法相的手抓住烧火棍的刹那,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脸色却猛地变得惨白如纸。那股汹涌的戾气顺着手臂直冲脑海,仿佛有千万只恶鬼在啃噬他的神魂。
他抬头望去,只见那个曾经憨厚的少年,此刻脸上竟浮现出狰狞的狞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人性,只有纯粹的毁灭欲,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修罗。
“啊——!”
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张小凡反手一挥,烧火棍重重砸在法相胸口。老和尚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撞在残破的殿柱上滑落在地,口中鲜血狂喷,眼看便不活了。
“吼——!”
张小凡仰天长啸,声音如受伤的野兽般凄厉。他双目赤红如血,纵身一跃,烧火棍的红光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血影。他如一道黑色的流星杀入战团,转瞬便冲到碧瑶身边,那红光愈发炽烈,仿佛要将整个战场都拖入血色深渊。
而高空之上,诛仙古剑的光芒仍在不断增强,无数气剑已开始缓缓坠落。这场浩劫,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