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三个字,说得轻飘飘,贾政却莫名其妙,心里一紧。
他瞬间就明白了。
李阁老,这是在当面向他“讨人”!
贾政的脸上,闪过一丝肉眼可见的错愕与……不舍。
若是半月之前,能将江耘送入大学士府中,那是他们江家、乃至贾家天大的造化,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现在……亲眼见证了江耘的种种不凡之后,贾政的心中,早已将他,视为了能将宝玉引入正途的、自家的一块“希世之宝”。
他怎能舍得?
贾政的脑中,飞速地权衡,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苦笑:
“阁老说笑了。
不瞒您说,非是我不愿。
只是这江耘,与我那孽子宝玉,性情上……竟有几分奇异的投缘。
宝玉近日,正因有他规劝,才肯在书房里多坐片刻。若是他走了,宝玉那边……唉,怕是又要故态复萌了。”
他巧妙地,将宝玉,当成了“挡箭牌”。
不过心里也确实有这种想法,江耘对宝玉的改变很大,或许能使他成才呢。
李守中听完,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
他指着贾政,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充满了看穿一切的通透。
“政公啊政...公!还怕我,真抢了你的人不成?”
贾政老脸一红,连忙躬身: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李守中摆了摆手,止住笑,道:
“也罢,君子不夺人所好。你府上这块宝,你就自己,好生雕琢吧。”
他顿了顿,在即将上轿前,又看似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既是同辈,总该多走动走动。
我那孙儿,与他也年岁相仿。
改日,你便让这江小友,到我府上坐坐。就当是小辈之间的交流,也好过整日闷在府里。”
既然“要”不来,那便“借”来看看。
“是,是。”贾政连忙躬身道,
“下官,替那孩子,谢过阁老提携。”
李守中笑着,点了点头,便登车离去。
贾政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车马,再回头,望向园中那个正与宝玉谈笑的、清瘦的少年身影,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
而远处的江耘,对此,还一无所知。
……
寿宴次日,江耘正在翠竹轩中,思索着下一步的计划。
忽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贾宝玉一脸神秘地跑了进来。
“江大哥!江大哥!”
他拉着江耘的袖子,压低声音,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我父亲,方才从外面回来,一进书房,就立刻派人来传你过去。”
江耘心中一动。
宝玉则继续用他那天真的逻辑,推测道:
“昨日你在寿宴上,让他老人家在李阁老面前,那么有光彩。
我猜,他这定是要私下里,好生赏你了。
快去,快去!”
听着宝玉这番话,江耘的心中自然是也有些惊喜。
毕竟,昨日的成功,有目共睹。
得到贾政这位“大家长”的进一步认可与奖赏,似乎,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不过基于对自己身份的了解,以及对的贾政揣测,江耘却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太过简单。
安抚了宝玉几句,他便整理好衣冠,来到了贾政的书房。
一踏入书房,江耘的心里,便已有了几分预感。
并非和风细雨。
整个书房,安静得有些过分。
贾政并未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案后批阅公文,而是负手而立,站在窗前,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的一丛芭蕉。
江耘缓步上前,恭敬地行礼:“学生江耘,给老爷请安。”
贾政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江耘便也不再言语,就那样,安静地,躬身立在原地,等待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那股无声的压力,远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让人心悸。
许久,贾政才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江耘。
“我还以为,”他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听不出半分情绪,“你昨日在宴上,出了那么大的风头,今日,便不记得来我这个老头子这里,请安了呢。”
这话,充满了讥讽的意味。
江耘的心,微微一沉,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
其实这些事情他早有预料。
自从他入府以来,着实展露了几次头角,这一次寿宴上更是风光。
要迎来敲打,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贾政昨日挣了面子,应该不会真的不喜,这更像是故作严肃的场景更像是一场试探,自己需得小心谨慎应对才是。
他再次躬身,回答道:
“学生不敢忘记老爷的教诲,更不敢忘记自己的本分。”
“本分?”
贾政冷笑一声,他走到书案前,将手中一直把玩着的一卷书,轻轻地,却又极有分量地,放在了桌案上。
“我且问你。
我当初,请你入府,是为何事?”
“是为宝玉之伴读,辅佐二爷学业,引其归于正途。”江耘恭敬地回答。
“你还记得?”
贾政的语气,依旧冰冷。
“学堂之中拉帮结派,后院之中调药弄礼。”
“这些我暂且都不提,你也有你的功劳。”
“昨日更是大谈你的‘群芳谱’,卖弄你的‘凝香之法’……这,是读书人的‘正途’吗?”
江耘闻言,身子微微一顿,随即,将头垂得更低。
面上一副老爷我冤枉单纯又委屈的样子。
“回老爷的话。
学生不敢忘本分。
制此物,一为凤姐儿寿宴贺礼,全府上体面;二为林姑娘身体康健,调配养身之物;三……亦是为学生家中生计,补贴些许家用。
其中思虑不周,竟犯下这种滔天大错,惹的老爷不快。”
“学生这边回去将那些东西砸碎扔将出去。”
“还请老爷息怒。”
这番回答,诚恳,且滴水不漏。
一个可怜的,惶恐的,有几分委屈的少年模样跃然纸上。
贾政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的冰冷。
终于,开始缓缓消融。
他心中何尝不知,江耘让自己昨日在李阁老面前,挣足了脸面。
但他,必须敲打。
在这京城当中最忌讳人看不清自己身份。
却不要说江耘只是个区区伴读罢了。
不过江耘的态度很好,他心中很是满意。
“罢了。”
“你的心思,是好的。能做出那等奇物,也是你的本事。”
“我,也不是那等霸道不讲理的人。”
江耘听出了贾政言语里的话音一转,心绪稍稍一松。
按照打一巴掌给一颗糖的流程。
挨完了巴掌,该拿糖了。
贾政会给些什么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