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尘老僧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沉稳而有力。符彦年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言不发,穿过庭院,走向那座矗立在寺庙最深处的禁忌阁楼。
越是靠近,空气就越是阴冷。那不是山间的寒意,而是一种发自骨髓的、混杂着绝望和疯狂的死气。
阁楼的门是黑色的,不知由何种木料制成,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早已锈迹斑斑。了尘从怀中摸出一把古旧的钥匙,插入锁孔,用力一拧。
“嘎吱——”
刺耳的摩擦声中,大门被缓缓推开。
一股浓重的、仿佛凝固了数十年的血腥味和霉腐味扑面而来,让符彦年几欲作呕。门后不是殿堂,而是一条笔直向下的、没有尽头的石阶,黑暗在下方翻涌,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张开的大口。
“这里,才是寒山寺的根本。”了尘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飘渺,“世人皆知佛法渡人,却不知,渡不了的,便只能镇压。”
他将手中一直提着的一支火把递给符彦年。
“此地名为‘修罗窟’。里面关押的,不是经文,而是本寺百年来,所有破了杀戒、走火入魔、人性泯灭的僧人。他们已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野兽。”
了尘的独眼在火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光芒,他盯着符彦年,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的智,是蛇之慧;你的勇,是狼之狠。但你的心,依旧是人的心。人的心,会犹豫,会恐惧,会怜悯。这些,都是你将来走下这座山后,最致命的弱点。”
“从今日起,这里就是你的禅房。每日天黑入内,日出方可离开。里面有你的‘同门’,你的‘师长’。”了尘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你的修行只有一条戒律:杀了他们,或者,被他们杀死。直到有一天,你心中再无悲喜,只剩杀念,你的修行,才算圆满。”
话音未落,了尘猛地一伸手,一股巨力传来,符彦年根本无法反抗,整个人被直接推下了石阶。
“砰!”
他身后的黑铁大门,被重重地关上,落锁声宣告了他与人间的光明彻底隔绝。
符彦年连滚带爬地摔在冰冷的石地上,火把险些脱手。他迅速稳住身形,举起火把,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窟,潮湿而空旷。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几乎让他窒息。四周的石壁上,嵌着一个个黑漆漆的铁牢,大部分都空着,但从洞窟深处,隐隐传来锁链拖动的声音和野兽般的低沉嘶吼。
符彦年握紧了拳头。
他明白了老僧的意图。
这是真正的养蛊!用最残忍的方式,逼他蜕变成一个纯粹的、为杀戮而生的怪物。
“嗬……嗬嗬……”
一个铁牢的栅栏,被人从外面用锁链缓缓拉开。一个高大的黑影,从黑暗中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人”。
他身材魁梧,浑身赤裸,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陈旧伤疤和污垢。他的头发像一团乱草,双眼浑浊,闪烁着疯狂而饥渴的光。他手中没有兵器,只有一块被磨得锋利的山岩。
他死死地盯着符彦年这个突然闯入的新鲜血肉,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口水顺着嘴角不断滴落。
这是一个彻底疯了的,只剩下杀戮本能的野兽。
“吼!”
疯僧咆哮一声,挥舞着石块,猛地冲了过来,速度与他那庞大的身躯完全不符。
符彦年只觉得一股腥风扑面而来,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笼罩。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这是他两世为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一个纯粹的、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疯子。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当那块锋利的石头即将砸碎他头骨的刹那,他前世在手术台上磨练出的、那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绝对冷静,强行压制了所有恐惧。
他的大脑,瞬间进入了超频运转的状态。
他不再将对方看作一个“人”,而是看作一具充满了缺陷的、失控的人体。
肾上腺素过载,导致他动作大开大合,毫无精准度可言。
长期囚禁,导致他下盘不稳,关节僵硬。
他全身都是破绽!
符彦年身体向左侧猛地一扑,以一个狼狈的懒驴打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一击。那石头砸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碎石四溅。
疯僧一击不中,更加狂暴,转身又是一记横扫。
符彦年就地一蹬,身体如弹簧般射出,利用自己矮小的身形,直接钻进了疯僧的怀里。
这是最危险,也是唯一有机会的地方!
疯僧想要低头撕咬,符彦年却更快一步。他将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右手上,五指并拢,指节突出,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疯僧的咽喉——甲状软骨的位置,狠狠地凿了下去!
这一击,他用上了从武僧那里学来的所有发力技巧。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疯僧的咆哮戛然而止。他巨大的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所有的光芒都迅速黯淡下去。
“扑通。”
他像一根被砍倒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激起漫天尘土。
死了。
洞窟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符彦年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他看着自己微微发红的指节,又看了看地上那具正在迅速变冷的尸体。
前世的医生灵魂,在他脑海中发出无声的尖啸。
他杀人了。
亲手,终结了一个生命。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扶着墙壁,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但什么都吐不出来。那是来自现代文明社会的灵魂,在对这种原始的血腥暴力,进行着最本能的抗拒。
可是,当这阵反胃过去后,另一种感觉,却从他身体深处,不可抑制地升腾起来。
那不是快感,也不是兴奋。
而是一种……冰冷的平静。
他看着地上的尸体,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我杀了一个人”,而是——“威胁已清除”。
就像在手术后,将切除的病变组织扔进托盘一样,冷静、客观、不带一丝感情。
他缓缓直起身,擦了擦嘴角的酸水。
他走到尸体旁,蹲下身,用那双沾染了鲜血的手,冷静地在尸体上摸索着,检查着自己的攻击是否造成了预想中的效果。
洞窟的黑暗中,符彦年那双黑色的眼睛,亮得吓人。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被杀死了。
同时,也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他站在这片黑暗与血腥的土地上,与一具尸体为伴,静静地等待着天明。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沉重的黑铁大门,再次发出了“嘎吱”的声响。
一缕微弱的晨光,刺破了黑暗。
了尘老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洞窟内的一切,当他看到倒地的尸体,和那个站在尸体旁,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五岁孩童时,他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堪称狰狞的笑容。
“很好。”
“修罗,当有修罗的样子。”
“从今天起,你的修行,才算真正开始。”
符彦年抬起头,迎着那缕晨光,一步步走上石阶。当他走出洞窟,重新沐浴在阳光下时,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死过了一次。
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医生,被永远地埋葬在了昨夜的黑暗里。
活下来的,是寒山寺的,符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