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在冰冷粘稠的墨汁里沉浮。
每一次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都被沉重的黑暗和撕裂般的剧痛狠狠按回去。骨头像是被拆散了架,又胡乱拼接在一起,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火辣辣的疼。耳朵里灌满了尖锐的嗡鸣,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一丝冰冷的水滴,带着微弱的腥气,砸在我的眼皮上。
嗡鸣声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淅淅沥沥、无休无止的雨声,敲打着某种坚硬的表面。还有……汽车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很近,带着一种都市特有的、湿漉漉的喧嚣。
我……没死?
这个认知如同微弱的电流,刺激着麻木的神经。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铁门,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的是一片斑驳、湿漉漉的灰色水泥墙,上面用红漆涂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拆”字。头顶是锈迹斑斑、不断滴水的铁皮雨棚。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地面,混合着污水和某种可疑的污渍。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垃圾发酵和廉价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一个狭窄、肮脏的后巷角落。远处巷口透进来城市霓虹灯变幻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模糊扭曲的影子。
我还活着……从龙虎山的尸山血海、镇魔窟的万鬼哭嚎中……逃出来了?
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庆幸,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虚脱和茫然。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我尝试动了一下手指,钻心的剧痛立刻从右臂和焦黑的左臂传来。
等等!
右臂……左臂……怀里的东西!
我猛地一个激灵,不顾剧痛,用唯一还算能动的左手,颤抖着摸向怀里。
触手冰凉!一块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焦黑、触感温润如玉的碎片,正安静地躺在内袋里。它散发着极其微弱、却无比纯正的金色光晕,如同尘封的星辰,正是那青铜棺椁中真正的天师印碎片!
而另一件东西……
我的左手小心翼翼地移向另一个口袋。指尖触碰到一截冰冷、坚硬、带着奇异光滑触感的东西。寸许长,温润如玉,却又隐隐透着一丝沉重。是那截暗金色的指骨!母亲的指骨!
“骨为钥……”镇魔窟中母亲烙印传递的碎片信息再次在混乱的脑海中闪现。巨大的谜团如同沉重的锁链,缠绕着这两件用命换来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阵难以忍受的、尖锐的饥饿感如同烧红的刀子,猛地捅进了我的胃里!紧接着是火烧火燎的干渴!身体极度的透支和重伤,让最原始的生存需求瞬间压倒了所有复杂的思绪和伤痛。
水……食物……
我艰难地转动脖子,目光扫向巷口。霓虹闪烁,行人匆匆。一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招牌在雨幕中散发着温暖却遥不可及的光。
钱?我浑身上下,除了那两件要命的东西,就只剩下被血污、泥浆和爆炸冲击波撕扯得不成样子的破烂衣服。手机?早就在凶宅直播时摔成了碎片。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涌上心头。刚从灭世凶物和茅山鬼巫的围杀中逃出生天,现在却要倒在都市街头,死于饥饿和干渴?
不!母亲用命换来的东西还在身上!苏晚晴那女人神秘莫测的眼神还在脑海!龙虎山的血仇还未清算!我张清源,就算要死,也不能是这种窝囊的死法!
求生的意志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境中再次点燃。我咬着牙,忍受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用左手撑着冰冷湿滑的墙壁,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试图站起来。左腿的麻木感依旧存在,每一次用力都像是在拖动一根不属于自己的、沉重的冰柱。
“嘶……”脚下一个不稳,我重重地撞在旁边的垃圾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差点再次摔倒。垃圾桶盖被撞开,里面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啧,哪儿来的臭要饭的!滚远点!别在这儿碍事!”一个粗鲁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一个穿着保安制服、撑着伞的胖男人皱着眉头,一脸嫌恶地用手电筒晃了晃我狼狈的身影,捂着鼻子快步走开了,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晦气。
要饭的……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湿透的破布条挂在身上,沾满了污泥、干涸的血迹和爆炸留下的焦黑,确实比路边的乞丐还要不堪。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掌心残留的微弱灼热感似乎被这屈辱激得跳动了一下。
“你……”我喉咙嘶哑,刚想开口。
“喵呜~”一声微弱、带着试探性的猫叫突然从旁边的垃圾桶后面传来。
我下意识地转头。一只瘦骨嶙峋、浑身脏兮兮的三花猫,正怯生生地从垃圾桶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湿漉漉的大眼睛警惕又带着一丝好奇地看着我。它的目光,似乎……落在了我撑着墙壁、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左手……手腕上?
手腕上,那属于母亲张素心的、深可见骨的封印烙印边缘,几道暗金色的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三花猫歪了歪头,又叫了一声:“喵?”然后,它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两步,叼起地上一个被雨水泡得发胀、显然被人丢弃的脏兮兮的……豆沙包?它犹豫了一下,竟然把那沾满泥水的豆沙包,轻轻地推到了我的脚边。然后迅速后退几步,依旧警惕地看着我。
我:“……”
看着脚边那个散发着可疑气味的“贡品”,再看看那只脏兮兮、眼神里却似乎带着某种……同情?的三花猫,满腔的屈辱和邪火,瞬间被一种更加复杂、更加荒谬的情绪取代了。
我,身负龙虎山天师血脉,怀揣天师印碎片和母亲遗骨,刚刚经历了一场差点毁灭山门的道门大战……现在,被一只流浪猫施舍了一个脏豆沙包?
这他妈的……是什么魔幻现实主义都市生活?!
“噗……”我忍不住牵动嘴角,想笑,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那点被点燃的暴戾雷意,也在这啼笑皆非的一幕下,莫名其妙地消散了。
算了……跟只猫较什么劲。
饥饿感再次凶猛地袭来。我看着那个脏兮兮的豆沙包,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吃?还是饿死?
就在这纠结到近乎绝望的时刻——
“叮铃……”
一声清脆悠扬、如同玉石相击的铜铃声,穿透了淅沥的雨声和巷道的喧嚣,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中。
这铃声……如此熟悉!
我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巷口,霓虹灯的光影交织处,一个撑着素白油纸伞的窈窕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月白色的旗袍下摆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勾勒出清雅纤细的轮廓。伞沿微微抬起,露出苏晚晴那张平静如古潭水般的脸。她隔着雨幕,隔着污秽的巷道,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脚边那个脏兮兮的豆沙包上,落在那只警惕的三花猫身上。
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眼前这狼狈到极点、被流浪猫“接济”的一幕,不过是窗外飘过的一片寻常落叶。
“看来,”她的声音清冷悦耳,如同雨滴敲打在青石板上,清晰地传入我耳中,“你需要一份《都市求生指南》。”
“嘶……轻点!苏老板!这是肉!不是你家博古架上的瓷器!”
我龇牙咧嘴地倒吸着冷气,坐在“听雨轩”那张熟悉的、散发着老木头和茶香的柜台后面。身上破烂的“布条”已经被换下,裹着一件苏晚晴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宽大得能装下两个我的灰色旧道袍,活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猴子。
苏晚晴正拿着一个古朴的白瓷小瓶,用一根细长的银针,蘸着里面碧绿粘稠、散发着浓郁药草清香的药膏,面无表情地……戳着我右臂上被天师印(伪)反冲击出的、皮开肉绽的伤口。
她的动作精准、稳定、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在修复一件年代久远的古画。但每一次药膏接触伤口带来的那股子钻心蚀骨、又麻又痒又痛的酸爽感,都让我恨不得原地蹦起来。
“忍着。”苏晚晴眼皮都没抬一下,银针稳稳地又戳进一处翻卷的皮肉里,“九劫雷脉强行透支,又被赝品印玺的力量反噬,没当场把你这条胳膊炸成焦炭,算你祖坟冒青烟。”她顿了顿,瞥了一眼我放在旁边柜台上、用一块干净软布小心包裹着的天师印碎片和那截暗金指骨,“或者说,算你母亲在天有灵。”
提到母亲,我心头一紧,那股钻心的疼痛似乎都暂时被压了下去。我看着苏晚晴平静的侧脸,忍不住问道:“你早就知道镇魔窟里那印是假的?知道我母亲……”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怆。
苏晚晴蘸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语气平淡无波:“张素心当年带着天师印失踪,龙虎山对外宣称她叛逃,暗中却派出无数人手追查,甚至不惜与茅山、鬼巫达成某些见不得光的交易,线索最终都指向了镇魔窟。但没人能活着带出确切消息。直到你出现,身负她的血脉和封印。”她终于抬起眼帘,那双古井般的眸子看向我,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微光,“‘封非印’,这是她用命留下的警示。可惜,贪婪蒙蔽了大多数人的眼睛。包括……你们龙虎山内部某些人。”
“内部?”我瞳孔一缩,“你是说……”
“里应外合,才能让茅山和鬼巫如此精准地发动突袭,连护山大阵的关键节点都被符箓所破。”苏晚晴用银针点了点我焦黑的左臂,“还有这紫僵尸毒,品相纯正,至少是百年老僵,寻常人根本驱使不动。你觉得,单凭茅山那些牛鼻子,能在龙虎山眼皮底下养出这种东西?”
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龙虎山内部……有叛徒?而且地位不低!联想到执法堂对我的追杀,联想到镇魔窟里被“惑心符”控制的执法堂弟子……一股巨大的阴谋阴影笼罩下来。
“那这……”我指了指柜台上的印玺碎片和指骨,“‘骨为钥’又是什么意思?还有‘守拙镇’?张师叔他……”
“张守拙?”苏晚晴清冷的脸上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无奈。“他是你母亲的师兄,也是当年少数几个相信她的人之一。他自愿请命,镇守镇魔窟,与其说是守陵,不如说……是在守着你母亲当年留下的最后一道屏障。可惜,岁月侵蚀,加上镇魔窟深处那东西无时无刻的侵蚀……他终究没能守住自己的神志。”她看向那截暗金色的指骨,“‘骨为钥’,钥匙需要锁孔。这截指骨,或许就是开启你母亲最终秘密的‘钥匙’。而锁孔……”
她没有说下去,目光转向窗外依旧未停的雨幕,眼神变得深邃。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明确节奏的“叩叩”声,从“听雨轩”那扇厚重的木门外传来。
不是执法堂那种冰冷强硬的砸门,也不是普通顾客的随意敲击。这声音很轻,很有规律,三长两短,重复了两次。
苏晚晴蘸药的动作瞬间停住,平静无波的脸上,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她放下银针和药瓶,动作依旧从容,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谁?”我下意识地绷紧身体,虽然现在这状态跟绷紧的咸鱼干差不多。
苏晚晴没有回答我。她走到门边,并未立刻开门,而是抬手在门框内侧一个不起眼的雕花处,用手指极其快速地勾勒了几个复杂的符文。门框上那些细微的金色纹路再次一闪而逝。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门外,雨幕中,站着一个穿着深蓝色快递员制服的男人。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巴。他手里没有包裹,只有一部屏幕碎裂的老旧手机。
“苏老板?”快递员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您点的‘外卖’到了。特殊加急件,货到付款。”他说着,将手机屏幕转向苏晚晴。
屏幕上没有订单信息,只有一行用特殊符号组成的、不断闪烁跳动的乱码。
苏晚晴的目光扫过那行乱码,眼神微微一凝。她沉默了两秒,然后侧身让开:“进来吧。外面雨大。”
快递员却没有动,他的目光越过苏晚晴的肩膀,精准地落在了柜台后面、裹着宽大道袍、一脸警惕和懵逼的我身上。帽檐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扫过我的脸,以及……我放在柜台上的天师印碎片和指骨!
“看来,”快递员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外卖’还附赠了一份‘惊喜’。苏老板,这趟‘快递’的运费,恐怕得重新算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