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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初冬,寒意已悄然渗入骨髓。嗣岐王府的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李珍眉宇间凝聚的冷冽。他裹着厚厚的狐裘,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案上摊开的一卷《孙子兵法》,目光却穿透泛黄的纸页,落在更远、更黑暗的北方——范阳。

距离琼林夜宴已过去数月。那场极尽奢华的宫廷盛宴,金樽玉液、霓裳羽衣,丝竹管弦掩盖下的暗流涌动,至今仍在他心头盘旋。玄宗皇帝对安禄山那近乎宠溺的纵容,贵妃娘娘巧笑倩兮下的深宫心机,李林甫不动声色的老辣,还有杨国忠那难以掩饰的、急于上位的浮躁……一幅幅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勾勒出盛世表皮之下,那令人心悸的腐朽与危机。

“殿下。”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老管家赵福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身后跟着的,是愈发机灵干练的小厮阿吉。阿吉手里捧着一个不起眼的木匣,眼神里透着紧张和兴奋。

李珍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这不是寻常的禀报。能让赵福亲自带着阿吉,在这个时辰悄悄进来的,只能是来自“耳朵”的最紧要消息。他坐直了身体,抬手屏退了侍立在角落的另一个小内侍。

书房门被赵福从内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炭火噼啪作响的声音,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福伯,阿吉,何事?”李珍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但眼神锐利如刀。

“殿下,”阿吉上前一步,将木匣小心地放在书案上,打开锁扣,“是范阳来的‘黑狼’密报。刚刚通过南边来的胡商车队夹带进城,我们在西市接的头。送信的人……伤得很重,只来得及把东西交给我们的人就昏死过去了,像是被人一路追杀。”

“黑狼”,是李珍情报网中,一个潜伏在范阳节度使府附近,负责外围观察和收集零散信息的关键节点。能让“黑狼”不惜暴露、冒死送回的情报,其价值不言而喻。

李珍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悸动,伸手取出了匣中几张薄薄的、带着汗渍和一丝不易察觉血腥气的纸片。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就,甚至有些地方被污迹模糊。

他逐字逐句地看下去,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十月初三,柳城(营州治所)以北‘奚’人部落首领达干阿布思,率精锐亲卫百余骑秘密入范阳城,直入节度使府后门,逗留两日方出。此前,阿布思部与契丹王李怀秀部因草场摩擦,互有死伤……”

“……十月十五起,范阳军械库进出车辆陡增,皆以草料、粮秣名义遮掩,然车辙深陷,远超常重。有库丁醉酒后失言,言及‘新甲’‘劲弩’……”

“……十月下旬,平卢军(安禄山兼任平卢节度使)辖下,靠近契丹边境的数处烽燧,以‘修缮’为名,增兵一倍有余,且多为新募胡兵,不通汉话,纪律松散,常有劫掠附近汉村之事,上官置若罔闻……”

“……十一月朔日(初一),幽州都督府下辖之良乡、昌平两处官马场,有大批上等战马(约五百匹)以‘调拨边镇’之名运出,然目的地非边关,实为范阳城外一处新辟、由安禄山亲兵把守的隐秘牧场……”

“……安禄山近月来,频繁召见麾下胡将,如史思明、蔡希德、崔乾佑、田承嗣等,常在府中密议至深夜。府中戒备森严,连其心腹汉人文士严庄、高尚亦不得随意出入核心区域……”

“……坊间流言愈炽,言‘安公’乃‘营州柳城’所生之‘光明之神’(祆教崇拜),当主中土气运。此等谶语,非自发,疑有人暗中推动……”

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砸在李珍的心头。他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一种近乎实质化的恐惧和冰冷的愤怒。

历史书上那简短的几行字——“天宝十四载十一月甲子,禄山发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凡十五万众,号二十万,反于范阳”——此刻在他眼前轰然炸开,化作这些冰冷、具体、充满血腥味的细节!

奚人首领秘密会晤!这是安禄山在拉拢、整合东北杂胡势力,作为叛乱的急先锋和补充兵源!

军械库异常!他在疯狂囤积武器甲胄,打造一支远超常规配置的武装力量!

边境烽燧增兵、纵兵劫掠!这是在试探朝廷反应,麻痹地方,甚至是在故意制造摩擦,寻找借口!

大规模战马调动!骑兵,是叛军初期横扫河北、河南的关键!他正在拼命扩充骑兵力量!

核心将领频繁密议!这是在统一思想,部署计划,进行最后的战前动员!

散布谶语!这是在为其叛乱制造“天命所归”的舆论基础,蛊惑人心!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历史,正沿着它那既定的、残酷的轨道,隆隆向前!

“噗!”李珍猛地将手中的密报拍在书案上,胸口剧烈起伏,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他的脸色在炭火的映照下,苍白得吓人。

“殿下!”赵福和阿吉同时惊呼,担忧地看着他。

“无妨……”李珍摆摆手,声音嘶哑。他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琼林宴上安禄山那副憨态可掬、谄媚逢迎的丑态。多么精湛的演技!将一个野心勃勃的枭雄,完美地伪装成一个粗鄙可笑、只知讨皇帝贵妃欢心的胡儿!连李林甫那样的老狐狸,是否也被其蒙蔽?还是说,根本就是养寇自重?

“朝廷……可有反应?”李珍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看向赵福。

赵福沉重地摇摇头:“回殿下,老奴留意着。除了杨御史(杨国忠)近日又在朝会上弹劾安禄山‘必反’,惹得陛下不悦,斥其‘离间君臣’外,并无任何实质举措。范阳、平卢方面送来的例行奏报,皆言‘边镇宁靖’、‘胡酋恭顺’。陛下……似乎深信不疑。”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忧虑。

“深信不疑?”李珍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充满了讽刺和绝望。“好一个‘边镇宁靖’!好一个‘胡酋恭顺’!这‘宁靖’之下,是磨刀霍霍!这‘恭顺’背后,是豺狼磨牙!”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户。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也让他滚烫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丝。窗外,是长安寂静的夜空,万家灯火在寒夜中明灭,一派歌舞升平的假象。

然而,在这片虚假的宁静之下,李珍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北方,范阳城外军营中,那沉闷而压抑的战鼓声,正隐隐传来。渔阳鞞鼓动地来的日子,正以无可阻挡的速度逼近!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

预警,他尝试过通过宁王嗣王李珣和那个小太监旁敲侧击。结果呢?石沉大海,或者被当作杞人忧天的呓语。

自污藏锋?他的南山别苑刚刚开始圈地,百工院还在招募人手,秘库的积累远远不够支撑一场大战!私兵?陈武手下那几十号人,在即将到来的滔天洪流面前,连朵浪花都算不上!

朔方的联系?不过是杯水车薪的匿名资助,郭子仪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指望不上!

太慢了!一切都太慢了!

他像一个站在即将决堤的巨坝之下的人,眼睁睁看着裂缝蔓延,洪水在堤后疯狂积聚,而周围的人却还在坝上载歌载舞,嘲笑他的“危言耸听”!

深深的无力感和前所未有的焦虑,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潼关失守,看到了洛阳沦陷,看到了长安在冲天烈焰中哭泣,看到了无数百姓在胡骑铁蹄下哀嚎奔逃……那是他前世在史书中无数次翻阅,却从未如此刻骨铭心感受过的地狱景象!

“殿下,接下来……”赵福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珍猛地转过身,脸上已不见刚才的苍白和动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恐惧没有消失,但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和改变历史的执念死死压住。

“阿吉!”李珍的声音斩钉截铁。

“小人在!”

“传令给‘耳朵’,不惜一切代价,给我盯死范阳!特别是安禄山本人及其核心将领的动向!还有,平卢、河东(安禄山兼任河东节度使)那边,也要想办法渗透!我要知道他们何时集结,何时开拔,走哪条路!任何风吹草动,十二个时辰内,必须送到我面前!用最快的通道,死多少人都要把消息送出来!”

“是!殿下!”阿吉感受到李珍语气中的森然杀意,浑身一凛,立刻领命。

“福伯!”

“老奴在。”

“秘库!从现在起,所有田庄、商铺的收益,除王府最基础开销外,全部转入秘库!王府用度,再削减三成!告诉账房,就说本王……又迷上了新的‘方术’,需要大量珍稀药材和金石!”李珍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另外,南山别苑的进度,给我日夜赶工!钱不够,就从秘库支!我要在半年内,看到围墙立起来,看到第一批人能住进去训练!还有百工院,张翰和鲁大那边,告诉他们,我要的东西,优先级提到最高!尤其是那些……能保命、能杀敌的东西!”

“遵命!”赵福深深一躬,他知道,王府乃至他们所有人的命运,已经系于眼前这位年轻王爷的每一个决断之上。

“还有,”李珍的目光投向南方,“江南和蜀中的布局,也要加快。告诉我们在那边的人,不仅要购置产业,更要打通关节,结交地方上有实力的豪强、退隐的能吏,特别是掌握漕运、熟悉山川地理的人!钱,不是问题!我要的是,一旦……一旦北方有变,我们南下的路,必须畅通无阻!江南的米,蜀中的锦,还有我们的人,必须能在那里站稳脚跟!”

一条条指令清晰而冷酷地从李珍口中吐出。巨大的危机感,像最强劲的鞭子,抽打着他的神经,迫使他压下所有情绪,以最快的速度运转大脑,将前世的记忆、现代的思维与手中有限的资源疯狂整合。

书房内,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李珍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赵福和阿吉肃立一旁,感受着这位年轻王爷身上散发出的、与年龄和病弱躯体截然不符的沉重压力与铁血决断。

李珍重新走到窗前,望着北方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天空,仿佛要穿透这千山万水,看到范阳城头那面即将升起的、染血的叛旗。

“安禄山……”他低声自语,声音冰冷得如同窗外的寒风,“你的野心,我看见了。”

“但想毁掉这大唐,毁掉这万千黎庶……”他的拳头再次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得先问过我李珍!”

窗外,一片枯叶被寒风卷起,打着旋儿,飘向深不可测的黑暗。长安城的灯火依旧璀璨,却再也照不亮李珍心中那片名为“天宝十四载”的、风雨欲来的阴霾。

山雨欲来风满楼。范阳的野心,已不再是暗流,而是即将喷发的火山。而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必须在这惊天巨变彻底撕裂盛唐的繁华之前,为自己,也为这天下苍生,争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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