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郊,南山别苑深处。
这里远非外人想象中岐王寻欢作乐的温柔乡。绕过几重精心布置的假山园林,穿过一道由心腹护卫严密把守、伪装成山壁的厚重铁门,一股截然不同的、灼热而充满力量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空气在剧烈地扭曲,混杂着炭火燃烧的焦味、金属熔炼的腥气、汗水蒸腾的咸味,还有铁锤敲击时那令人心胆俱颤的巨响——哐!哐!哐!——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重心跳。这里,是百工院最核心、也最隐秘的所在——冶铁工坊与兵器研发场。
李珍站在工坊入口的阴影处,没有穿亲王常服,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脸上蒙着浸湿的麻布以隔绝烟尘。他眯着眼,适应着那刺目的红光和蒸腾的热浪。眼前,是几座正在全力运转的小型化高炉,炉口喷吐着橘黄色的火焰,映照着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工匠们古铜色的皮肤。
核心人物铁匠鲁大,正站在最大的一座高炉前。他身形魁梧如铁塔,虬结的肌肉上布满火星烫出的疤痕,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炉内翻腾的铁水。他不再是那个在长安铁匠铺里被东家克扣工钱的落魄匠人,而是岐王麾下掌管着超越时代秘密的“匠作大监”。
“王爷!”鲁大瞥见李珍,声如洪钟,在嘈杂的工坊里依旧清晰。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炭灰,快步走来,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焦灼交织的光芒。“成了!您看!”
他指向旁边一个冷却池。池水翻滚着白汽,里面浸泡着几块刚刚取出的、形态奇特的铁块。它们并非寻常铁锭的灰黑粗糙,而是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带有细密流水纹路的青灰色光泽,表面光滑致密。
“这就是……灌钢?”李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蹲下身,不顾灼热的水汽,用铁钳夹起一块仔细端详。入手沉重,质地坚韧远超普通熟铁,更非脆硬的生铁可比。他抽出腰间一把精钢匕首,用力在铁块边缘划下——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匕首本身却微微卷刃!
“正是!”鲁大的声音充满了自豪,“按您给的方子,反复试了百十次!选上好的生铁料做‘肉’,用精炼的熟铁条做‘骨’,一层层叠起来,裹上泥浆入炉!最难的是火候,差了分毫,不是生铁化了熟铁不动,就是熟铁熔了生铁还是块疙瘩!还有鼓风,以前那破皮囊根本不够劲,亏得张翰那小子改的‘水排’(利用水力驱动的鼓风机),风量又大又稳!您看这纹理,这成色!比军中最好的‘百炼钢’也不差,可省了多少反复锻打的功夫!”
李珍心中巨震。灌钢法!这在他那个时代的历史课本上只是寥寥数语,却是中国古代冶金史上一次伟大的技术飞跃,大大提高了钢的产量和质量,为强弓劲弩、坚甲利刃提供了基础。如今,它竟提前百年,在自己手中重现雏形!
“产量如何?损耗多少?”李珍强压下激动,追问最实际的问题。技术突破是基础,能否量产、成本可控才是关键。
“比百炼钢省时省力太多了!”鲁大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只要料好,火候准,一炉下来,成钢率能到四成!损耗主要是边角料和废品,也能回炉再用。就是……太耗好炭了。”他指了指旁边堆积如山的优质木炭。
“炭不是问题!赵福那边会源源不断送来,用秘库的钱买,用‘暗线’的钱买!”李珍斩钉截铁。他深知,这点投入与即将到来的战争需求相比,微不足道。“鲁大,记你和你手下工匠首功!重赏!但,保密!此乃岐王府立身存亡之本,泄密者,诛九族!”最后一句,他声音转冷,目光如电扫过工坊内忙碌的众人,无形的威压让喧闹的工坊都为之一静。
“喏!王爷放心!这里的人,身家性命都捏在王府手里,嘴比铁还硬!”鲁大拍着胸脯保证,随即又压低声音,“王爷,您来看这个!”
他引着李珍走向工坊另一侧相对安静的区域。这里更像是一个大型的木工和机械作坊,空气里弥漫着松木和桐油的味道。几张巨大的工作台上,散落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木件、弯曲的牛角片、坚韧的牛筋和蚕丝拧成的弓弦。
工作台中心,赫然摆放着两件半成品的弩身。它们的造型明显区别于唐军制式的臂张弩或蹶张弩,弩臂更长、更厚实,结构也复杂得多,尤其是弩机部分,多了几个精巧的金属构件。
“这是……”李珍的心跳再次加速。
“按您给的‘神臂’草图,还有那些‘杠杆’、‘偏心轮’的说法,我们试制的!”说话的是站在一旁、脸色有些苍白的张翰。这位被李珍从寒门中挖掘出来的算学天才,此刻脸上也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负责将李珍那些超越时代的概念进行数学推演和结构设计。“难点主要在弩机。寻常弩机开弓费力,射程和威力受制于人力。您说的‘偏心轮组’和‘棘齿盘’,我们反复琢磨,用精钢(就是刚出的灌钢料!)打造小件,总算做出了雏形。”
张翰拿起一个半成品弩机,小心翼翼地演示:“王爷您看,挂弦时,利用这个偏心轮,可以用较小的力量,将弓弦拉过‘死点’。拉满后,棘齿盘自动锁死,防止滑脱。扣动悬刀(扳机)时,棘齿释放,弓弦回弹,力道比直接用手臂拉大了何止数倍!鲁师傅说,同样的三石硬弓,装上这机括,一个普通壮汉也能轻松上弦!”
李珍接过那沉甸甸的弩机部件,冰冷的触感下是即将喷薄而出的力量。神臂弩!宋代克制骑兵的大杀器!虽然眼前只是雏形,结构略显粗糙,部件结合处还需打磨,但核心原理已经实现!
“试射过吗?”李珍的声音有些干涩。
“试过!”回答的是护卫队长陈武。这位从边军退下来的悍卒,此刻看着那弩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用现成的两石半硬弓装了这新弩机,八十步外,一寸厚的松木板,透!箭头入木三寸有余!若是换上三石弓,再用上灌钢打制的三棱破甲锥……末将不敢想!”陈武的呼吸都粗重起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武器在战场上的价值——那将是步卒对抗精锐骑兵,尤其是安禄山麾下那些具装铁骑的利器!
“好!好!好!”李珍连说三个好字,胸中激荡。灌钢法解决了材料问题,神臂弩(雏形)解决了武器效能问题。这两项突破,意义丝毫不亚于在江南蜀中埋下的退路!这是未来岐王军能在乱世中立足、甚至力挽狂澜的武力根基!
“鲁大,张翰,陈武!”李珍目光灼灼,“灌钢法,立刻扩大规模,秘密建造更多的小高炉,囤积优质钢料!神臂弩,继续完善!弩机结构要更精巧、更可靠,用最好的灌钢料!弩臂选材、弓弦制作,都要摸索最佳方案!我要的不是一两件奇物,而是能装备至少……五百精锐的制式杀器!时间紧迫,不惜代价!”
“喏!”三人齐声应命,眼中燃烧着同样的火焰。
就在这时,工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负责外围警戒的护卫快步进来,在陈武耳边低语几句。陈武脸色微变,快步走到李珍身边,低声道:“王爷,别苑外来了几个生面孔,像是宫里的人,为首的自称是杨相爷(杨国忠)府上的管事,说是奉贵妃娘娘之命,来寻访南山奇石异草装点新园子,硬要进来‘看看景致’。”
李珍眼神骤然一冷。杨国忠!这条嗅觉灵敏的鬣狗,果然把鼻子伸过来了!南山别苑虽然以“享乐”为名,但终究有些动静瞒不过有心人。看来自己“纨绔王爷”的戏码,还得加码。
“来得正好!”李珍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迅速切换回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鲁大,把炉火压小,烟囱弄点黑烟出来,搞得乌烟瘴气!张翰,把你那些画着古怪符号的图纸收起来,换几卷春宫图放桌上!陈武,让兄弟们把练武的家伙都藏好,换上些打猎的弓箭、网兜,再弄几只活兔子野鸡放笼子里摆着!本王亲自去会会这位杨大管事!”
他一边吩咐,一边迅速脱下沾了灰尘的劲装,早有眼疾手快的阿吉递上一件华贵但略显俗气的锦袍。李珍胡乱套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点粉末在掌心,往脸上、脖颈处随意拍了拍,顿时显出几分纵欲过度的苍白和浮粉感。
“走!带路!别让杨相爷的人等急了,扫了本王赏景的雅兴!”李珍的声音拔高,带着夸张的不耐烦,大步流星地朝工坊外走去,仿佛刚才那个在炉火与钢铁中运筹帷幄的亲王从未存在过。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那灼热的力量之源。李珍走在通往别苑“正景”的曲径上,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他摩挲着袖中暗藏的一小块冰冷坚硬的灌钢样品,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足以改变战争格局的力量。
炉火纯青,神臂初成。利刃已在掌中,却仍需藏锋于鞘。
而鞘,便是这长安城里,人人皆以为他沉溺其中的、浮华而危险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