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斌与小欣的哀牢山之旅
初冬的冷雾,早已将哀牢山拥裹得密不透风。阿斌和小欣身负重装徒步装备,站在山麓前,前方是苍翠却幽暗得如同巨兽喉咙口的大森林。脚下的碎石被昨夜积聚的雨珠浸润得湿滑不堪,连空气都是沉重湿冷的,每一次深长的呼吸似乎都能把沉重的水分压进肺部。
“检查一下对讲机,”阿斌拨开了地图上的水珠,喉咙有点干涩,“卫星定位器电量足够么?”
小欣拉紧冲锋衣的兜帽,护镜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只能勉强看清脚下崎岖难行的山路,但检查装备的动作丝毫不敢马虎,甚至摸了摸背包里那个沉甸甸、形状奇特的合金盒子。她深吸一口冰凉水汽:“都好。只是雾气太重了,像裹着几床湿棉被。阿斌,这路比地图上的标记……更险峻。”她努力挺直腰板,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有力量。
阿斌把折尺插回地图,轻轻“嗯”了一声,那闷闷的应答被灰白的浓雾嚼碎了。地图上这条蜿蜒的虚线,钻入莽古林带后便中断了,后面只剩下令人心底踌躇的空白。此行是为了寻找小欣父亲遗稿中那片坠落的二战飞虎队残骸,阿斌心中虽无惧意,然眼前这被雾气深锁的林海,又岂是容易迈入的门关?
他们一头扎进这深不见底的绿。脚下是厚厚的枯枝败叶,踩上去只闻腐土被挤压的窸窣声,如同踩在沉默的巨兽脊背上。林间几乎没有路可言,藤蔓在湿冷的空气中结网,缠绕虬结。头顶是层层叠叠的树冠,阳光只是些微的亮斑,吝啬地从缝隙透出来,勾勒出飞舞的尘埃。起初还有几声鸟雀高鸣,后来只剩湿树叶滴答落下的水声,仿佛无休止的叹息缠绕在身畔。
雨水猝不及防地砸落,开始是沉闷而节奏分明的打击声,最终汇集成一堵哗然作响的水墙,瞬间将森林最后一丝光吞咽殆尽。雨水顺着衣服的缝隙往里猛灌,冰冷刺骨。
地图立刻糊成深色的一团纸浆,失去了意义。阿斌匆忙取出防风打火机,可那微弱的光在浓密水幕中摇摆不定,只能照亮彼此脸上湿淋淋的狼狈与焦急。
“往那边!”小欣被雨水打得几乎睁不开眼,勉强抬手指向左前方一处凸出的巨石,形成浅浅的遮蔽,“先避避!”
他们踉跄着冲过去。这方寸之地,头顶巨石如同巨大的黑伞,水珠沿着青苔边缘连缀成一排不断线的雨帘,喧哗声震耳欲聋。两人筋疲力尽地坐下,背脊紧紧贴靠潮湿冰冷的岩石,彼此交换着湿冷的体温。外面只有一片混沌迷蒙,只有雨水冰冷地咬在脸上,才让人惊觉尚未被这绿色巨口彻底吞噬。
雨势稍缓后,阴湿浓雾悄然升腾。密林成了最巧妙的障眼布。阿斌蹲下检查泥水糊住的卫星定位器,用力试图开机。小欣掏出指北针,可上面的水珠顽固附着,模糊的刻度在薄光下难以辨认,而每一次试探性地迈步,脚下不是暗藏苔藓的光滑树根,就是吸饱雨水的松软陷阱,让人如同踩在巨兽的肠胃上般踌躇不前。
迷雾中穿行,方向被无情地消解抹去。脚下的腐殖层越来越厚,几乎要埋没小腿。箭竹丛密密匝匝地阻挡去路,每一次突围都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突然,小欣脚下一滑,失去重心扑倒在地,一声痛呼划破了压抑的寂静:“啊!我的腿!”
阿斌立刻转身,一把捞住她的胳膊稳住身形:“别慌!”借着一丝微光俯身检查,左脚踝迅速肿胀起来,鞋帮被死死卡在一条腐烂巨大的倒木下——那木头已被雨水泡烂,像潜伏的陷阱张开大口。疼痛让小欣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牙关紧咬却吸着凉气。
阿斌心中焦急,强自镇定:“抱紧树干!”他用尽力气尝试搬动那条湿滑沉重的朽木。木材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断裂声,混合着森林吸饱水汽后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阿斌拼尽力气,青筋暴突在小臂上滑动,肌肉纤维都在挣扎着颤抖。朽木终于断裂开一条缝!小欣趁机把脚抽了出来。
阿斌扶着她靠在旁边一株巨木的树干坐下。他迅速从背包侧袋抽出压缩绷带,熟练地绕过她的脚踝固定,缠绑得密实有力,尽量控制着动作的力度与速度。小欣靠着冰冷的树皮,疼痛使每一次呼吸都似有针刺。她瞥了一眼阿斌额头上的水痕,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在密林中凝成,却感念这一丝安稳此刻竟如此难求。
“别动!”阿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辩的稳定感,尽管他自己也一身泥泞。他固定好最后一环绷带,这才小心翼翼地扶小欣坐稳些。
就在阿斌处理伤处的片刻,小欣的目光无意识地沿着身边这棵巨大的古木向上游移。树干上盘绕着厚厚的青苔与蕨类植物,雨水洗刷的痕迹清晰可见。目光定格在树腹处——一个被岁月侵蚀得空阔漆黑的树洞,形状有些古怪,内部深不可测。
“阿斌……”小欣的声音因疼痛和惊疑而微颤,“你……你摸一下里面。”她指着那深不见底的树洞。
阿斌不解,但小欣指尖的抖动暗示了什么,他顾不得多想,伸手探入树洞深不见底处,摸到的尽是冰冷湿滑的青苔、木屑和腐殖物组成的淤滞之物。
他皱了皱眉,手指继续向内探索,突然,指尖蹭到一个冰凉硬实的东西,表面覆盖着滑腻的苔藓,不像自然之物。他屏住呼吸,用力向外一拽。
哗啦!一截沾满污黑泥垢的圆柱体被带了出来,在湿冷的林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金属锈腥与腐植泥土混合的怪味。他用力抹去表面滑腻的附着物,渐渐显露出灰绿锈色的金属筒身——一个陈旧的航空地图筒!
阿斌的手明显抖动起来。小欣的声音微弱却激动:“打开……快打开!”
阿斌深吸了一口林间冷冽的空气,空气里那陈年的铁腥味似乎更浓郁了些。他小心翼翼地用力拧开锈蚀的筒盖,筒内发出艰涩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筒内并未如预期般浸满泥水——筒身深处,似乎曾经历过严密的密封处理,筒底躺着一卷用坚韧油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
油布内层竟还是干燥的!随着阿斌颤抖着将油布展开,一幅已然泛黄、材质却惊人的坚韧的航空地图缓缓呈现眼前。手绘的地图线条早已褪色模糊,但阿斌和小欣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其中一处墨迹格外浓重而焦黑的标记死死抓住——就在这座山的西南腹地!旁边一行模糊褪色的英文标注,勉强还能辨认:“Liberator……Crash Site(解放者轰炸机坠毁点)”。
两人心跳如雷。迷雾深处偶然发现的残片,犹如黑暗丛林里投下的一个微弱却执著的光点。
“你爸的手稿……”阿斌看着坐标点,又望了一眼雾林深处那个若隐若现的方向,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嘶哑,“真的是这儿?”
小欣咬紧牙,撑着树身艰难地站起来,受伤的左脚沾地瞬间疼得她身子一歪,但立刻被阿斌牢牢架住。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燃烧的火苗压过了疼痛与疲惫:“必须到那儿去!走!”
接下来的路程比想象中更为艰难。小欣一只脚无法着力,几乎完全依靠阿斌背负的重量移动。阿斌背着小欣,每一次向上攀登,肌肉都在酸痛中呼喊。他背负着小欣的重量,每一步挪动都在与湿滑的陡坡、稠密的荆棘和沉重的疲惫抗衡。冰冷的汗液沿着他的鬓角淌下来,和小欣滚烫的眼泪混合在了一起。那滚烫的水珠落在他的颈侧,烫得惊心。他能感到小欣在他背上那无声的颤动,是伤口疼痛的痉挛,抑或是另一种更深刻的情绪?
“歇…歇会儿吧…”小欣带着浓重鼻音和痛楚挣扎着吐出几个字,每一次轻微的呼吸抽动都牵扯到肿胀的脚踝,疼痛便如毒蛇噬咬而上。
“快了,就快到了。”阿斌喘着粗气回答,胸膛剧烈起伏,但声音斩钉截铁,“你看那边——”他昂起汗涔涔的下巴,指向雾气的边缘处。树海在这里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小片陡峭的斜坡。
斜坡之上,视野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被藤蔓和树木顽强攀附覆盖的金属残骸,狰狞地戳在峭壁之侧。岁月早已将那庞然大物侵蚀得面目全非,扭曲变形的机翼部分像折断的巨鸟羽翅凄惨倒垂,冰冷的雨水沿着破裂光滑的金属表面流下。然而那残骸外壳上曾经鲜明的徽记,在白日将尽时分依旧模糊地存留着一点不屈的轮廓。
小欣呆住了,泪水终于失控般决堤而下。父亲日记里模糊的字眼变成了眼前这冰冷的、沉默又令人震撼的存在。
此时,林间猛地掀起一阵不祥的躁动。一群原本归巢的斑鸠似被什么惊扰,突地尖叫着从他们头顶的树冠中扑腾而起,尖鸣声撕破了沉重的雾气。几乎是同时,一阵连续而短促的、低沉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旋翼搅动声,由远及近,穿透了密林的层层阻隔,沉稳地落入两人耳中。
阿斌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扯下胸扣,那里缝着一条小小的银色金属片——那是小欣父亲留下的救援信标!他奋力将那银片举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同时摸向背包侧袋里的信号焰火。那旋翼破空声越来越清晰有力,伴随着低沉的引擎轰鸣在山谷间回荡着放大!一股强大的气流猛然卷起地面的枯枝败叶,搅得雾气剧烈震荡翻滚!
绿色的庞然大物终于冲破浓雾的束缚。一架印着醒目橙红色救援标识的直升机,如同天神降临的钢铁巨鹰,稳稳悬停在残骸上方不远处的开阔空域。卷起的强大气流吹得下方的草木尽皆伏倒,也瞬间冲散了弥漫在残骸周遭的最后一缕灰白阴霾。
阳光正从低垂的云层缝隙漏了下来,刚好照在斑驳的金属残骸上,照亮了那道在漫长时光中从未真正消失的航徽。阿斌背上的小欣,看着近在咫尺却又恍如隔世的徽记,泪水不断滚落,将阿斌后背汗湿的衣服染深,却没有放声哭泣。只有一双手,死死地攀附着阿斌的肩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揪紧了一段失而复得的光明希望。
终于,直升机缓缓地、稳定地下降,放下了救生索。救援人员沉稳的目光透过护目镜扫视下方这片密不透风的丛林,锁定了这两个渺小却坚韧的身影。
雾锁林深终有道,残骸深处藏旧魂。当救援索放下,两个疲惫的身躯被钢缆稳稳提升,悬在迷雾与阳光的交界处时,那巨大的残骸仿佛有了生命,沐浴在骤然穿透云层的金色余晖里。机徽上的标记,模糊却又分明,诉说着一段从未真正沉埋的誓言——在这片沉默幽深的古林深处,唯有执着探寻的勇气本身,才像不落的航徽一样,最终撕破迷雾,永远擦亮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