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李重茂拿着那封请帖出了门。
苏瑰的府邸,在朱雀大街以东的崇仁坊,和平康坊相对。
这两处区域,也是大唐五品以上官员居住的最多的地方。
马车上,随着一阵阵的摇晃,李重茂也在琢磨着苏瑰这个人。
此人已经七十高龄了,按新唐书记载,唐隆政变不久后就过世了。
从他为官任上的处事风格来看,性子应该是刚正不阿,清廉自律。
甚至因为多次的直言进谏,受到韦皇后一派的排挤,但因为资历深厚,那些人也奈何不得他。
李重茂摩挲着请帖边缘,暂时能回想起的记忆,也就这么多。
至少目前的这位“人活七十古来稀”的老臣,能拉拢过来的概率还是挺大的。
崇仁坊中,青砖高墙,李重茂踩着十分平整的石板,走在巷道里。
不禁感慨,不愧是居住大唐五品官最多的地方,远不是其余的坊可以比拟的。
环境清幽,干净整洁,入目所见,宅邸几乎都是朱门黑柱,大门上除了金钉外,还挂着两个鎏金铜环。
走着走着,李重茂脚步顿住。
看见了一处与先前那些华丽门楣不同的宅邸。
淮阳县侯府。
黑底金漆的几个大字书写在匾额上,高高悬挂。
李重茂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到了。
虽然苏瑰眼下已经被受封为同中书门下三品,爵位也升到了许国公。
但向来这些朝廷大员的门楣,都是需要朝廷敕造的。
短短几天时间,应该还没有那么快弄好,所以苏瑰府上的匾额也就还没换。
李重茂刚刚站定身形,就看见苏府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开门的两位仆人一见他,便立马停住动作,先来行礼。
显然是苏瑰早有交待。
跟着仆人的脚步,李重茂穿过前院,这处位置有门厅和马厩,他还看见了马厩中几匹不错的骏马,若有所思。
随即走到中庭时停下了脚步。
看见了苏瑰的背影。
“小王给苏公见礼了。”
面对这些老臣,保持谦逊之礼的态度是最好的。
苏瑰今日倒是没有穿着他那一身官服,头上戴着黑色镂空的软脚幞头,穿着一身灰白色的圆领袍衫。
听见声音,苏瑰转过身来。
精气神看上去有些不错,毕竟他刚刚升任到大唐官员行政权力的最高位置。
再往上的太师、太尉和中书令等,都是虚职和荣誉居多了,且大多都是死后追赠。
苏瑰迈着步子走了过来,说道:“大王如此见礼,倒是折煞老朽了。”
“本想早日致谢大王救老臣一事,却不料诸事繁多,反而耽搁了。大王恕罪则个!”
李重茂看着苏瑰精气神十足的样子,很难想象这就是一位只剩下不到一年寿命的老人。
念及至此,不免有些觉得,明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还是惋惜的感觉。
“苏公不必如此,四郎还时常庆幸。如今百姓清苦,民生多难,能救下苏公这位大唐的柱梁,是大唐之福,也是我之幸。”
面对这些老迈的重臣,李重茂自称四郎,是存着几分拉近关系的心思。
苏瑰听到这番话,不由得一愣。
看着李重茂身上盥洗得有些发白的朱红色袍子,又听着他的这番话语。
怔了怔神,随后,皱纹丛生的脸上,绽放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大王……”苏瑰并没有就将李重茂称作四郎,温王这么自称可以,他却不能这么称呼,“请往厅中入座吧,老朽本意不再举行宴席,怎奈家中儿孙有番心意,便以此由,酬谢大王。”
受封许国公后,按照惯例,公卿大臣初次拜官的,可以向皇帝进献食物,称为“烧尾”。
这是大唐官员五品以上升迁的必备仪式,烧尾宴的起源是黄河鲤鱼跃龙门时,需要天雷烧断尾巴方能化龙。
因此大唐新官上任时设宴,以此比喻“脱胎换骨”,告别旧身份。
烧尾宴可大可小,根据官员品级不同,各有奢华之处。
韦皇后一派的韦巨源拜相时,烧尾宴上几十道美味奇珍,花费奢华,足足耗费了二百户家庭一年的收入。
苏瑰向来深知民生艰苦,如今,诸如韦后、安乐公主一行人,又极尽各种奢华,大肆铺张浪费。
安乐公主修建的“定昆池”便是最好的体现。
因此,当李显提及烧尾宴一事时,苏瑰拒辞不受,没有进献食物。
甚至李显发怒质问的时候,还被他以一句“臣听闻,宰相的职责是代替上天治理万物,如今百姓饥馑,老臣不忍烧尾”,顶了回去。
李重茂没想到,苏瑰看见他洗得发白的袍衫后,竟然一下子想了这么多。
而他之所以穿这一件,一来是因为,王府中的其他服饰都还未曾晾晒好。
二来,也存着体现几分卖穷的心思吧。
如今的温王府,有着状元酒和王崇晔布庄时不时送来的一些收入,虽然早已不复穷困。
但为藏拙,除了更换一些实在不能用的器具,李重茂还是维持着原本那幅破旧样貌。
厅堂中,只是简单摆放着几张矮桌,主座后的屏风上,洋洋洒洒书写着几行诗句。
不羡朱门酒肉宴,独怜旧窗赤子寒……
应该是他人写来赠与苏瑰的。
看着矮桌上质旧古朴的宴席用具,李重茂出声恭贺道:“苏公荣升,肩上的担子又重了。”
苏瑰摇了摇头道:“老臣迟暮老矣,只恨没有更多余力替陛下分忧,大王年少,日后必定……”
他本想说日后必定大有作为,可突然想到温王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出子。
如今,韦皇后之流把控朝政,和太平公主之间互行诋毁,时而当朝怒骂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李显对此大多时候都是,这方安抚,那边规劝,只当个和稀泥的和事老,全然没有一点决断。
让许多老臣也是十分揪心,但迫于韦皇后的声威,都只好明哲保身,避而不言。
温王如今才十五,还是庶出,朝堂之中,没有人的目光放在他身上。
如果不是因为大街上惊马一事,苏瑰也对他没有太深的印象。
“潜龙勿用终腾跃,雾锁南山必有晴。”
“这是四郎前些时日读《易经》后所记下的,以此说来与苏公听,权当做宽慰话语。苏公莫要怪罪四郎僭越了。”
李重茂想了想说道,其实以自己不过十五的年纪,纵然身为温王,也不太合适说出这句话。
所以,自己才会说出那句僭越了。
“雾锁南山必有晴……雾锁南山必有晴……”
“必有晴……”
苏瑰喃喃地念道,心中若有所思。
忽地,他长舒了口气。
“大王这句诗,用的时机真是恰当无比……”
说罢,苏瑰眯着凤目,余光若有深意地打量着他。
李重茂故作不觉,脸上平和,仍旧保持着谦逊恭顺的姿态。
必有晴……
那前面的呢……
潜龙勿用……
潜龙勿用啊!
苏瑰心中念叨着这几个字,思绪一时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