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云层洒落在森林的高耸树冠,透过缝隙最后在布满鲜血与枯叶的地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光斑。
斑驳的光影,如同神祇破碎的棋盘,散落在狼藉的战场上。
戈斯抱着昏厥的莉莉丝,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这个小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体温和那越来越微弱的心跳。
她血肉模糊的四肢软软地垂着,若非那源自始祖血脉的强大生命力吊着最后一口气,她早已化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血液。
她需要大量的、蕴含着生命能量的血液来启动自愈,修复断骨。
这是血族修复自身伤势的必要条件,没有血液补充的血族,其强大的恢复能力本质上和普通人类相差无几。
戈斯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腕上。
那里的皮肤干瘪而多皱,青色的血管在皮下隐约可见,跳动得缓慢而无力。
只需要用匕首轻轻一划,他那虽然衰败但仍属于“骑士”的血液,就能成为拯救这个孩子的甘泉。
而代价,便是签订那份他鄙夷了一生的扭曲的【主仆契约】。
用自己的自由和骑士的荣耀,去换取一份苟延残喘,寄生于他人身上的“永生”,从此摆脱年迈苍老到挥剑都会气息紊乱的衰竭身体。
戈斯那双浑浊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
那是理念与现实的碰撞,是骄傲与怜悯的交锋。
最终,他眼中的波澜缓缓平息,化为一片亘古不变、坚硬如铁的决然。
“骑士的道路上,没有捷径。”他低声对自己说,仿佛在重申一个早已融入骨髓的誓言。
戈斯没有将就,他太固执了。
固执到就像是一块誓死挡在汹涌河流中央的石头,哪怕早已被磨灭到即将消失。
他不再犹豫,用匕首划下一只恐狼的毛皮,将莉莉丝被撕裂的四肢伤口再次加固,然后小心翼翼将她背负在自己那痩峋且已经不再宽阔的后背上。
一股远超想象的重量,压得他本就佝偻的脊背又弯下了几分。
戈斯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涌上的血腥味,迈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向着村庄的方向走去。
夜风如刀,刮过他苍老的脸颊。
每走一步,早已力竭的年迈身体,心脏处那道被龙炎诅咒过的伤口,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他能感觉到自己早就所剩无几的体力在飞速消耗,肌肉纤维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肺部每一次扩张都如同被细针穿刺。
眼前的一切景物还是开始变得模糊,耳边甚至出现了嗡鸣。
但他没有停下。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呼吸的节奏虽然粗重,却依然保持着【基础呼吸法】中最核心的韵律。
他将所剩无几的气血,全部用来维持身体最基本的功能,保护着背上那个脆弱的生命。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夜幕下错落有致的熟悉村庄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戈斯眼前一黑,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
他用那柄老旧的长剑狠狠地插入泥土,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没有倒下。
他抬起头,剧烈地喘息着,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拼尽全力重新调整紊乱不堪的气息。
“呼……呼……呼……”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动一个破旧的风箱,声音嘶哑而沉重。
他低吼一声,再次挺直了差点被压垮的脊梁,朝着村子深处那唯一一栋亮着灯、并且烟囱里冒着古怪颜色烟雾的屋子走去。
那是村庄唯一一个制药师,碧娜的居所。
“咚,咚,咚。”
他用尽力气,敲响了那扇由厚重橡木制成的门。
门内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个清冷且不带感情的女性声音。
“非营业时间。如果是紧急情况,请将伤者信息、中毒类型、以及你能支付的报酬清单,贴在门上。我三分钟后评估。”
戈斯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写字,只是再次敲了敲门,声音因为脱力而显得有些微弱。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个身穿朴素但极其洁净的炼金师长袍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她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容貌明艳,但眼神却如同手术刀般冷静且锐利。
看到门外站着的是戈斯,以及他背上那个血肉模糊的孩子时,她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戈斯?”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的生命体征极不稳定,气血亏空严重,再进行剧烈运动,有心力衰竭的风险。你背上的……等等。”
制药师碧娜的鼻子轻轻嗅了嗅,眼神瞬间变得专注。
她快步走到戈斯面前,目光越过戈斯,直接锁定在他背上的莉莉丝身上。
“血族。高纯度的始祖血脉。多处骨折,严重失血,生命力正在快速逸散。”
她用一种近乎解剖学报告的语气,冷静地分析着,随后目光转向戈斯。
“戈斯,这不是你平时接的委托。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带着一个高阶血族幼崽出现在这里。她会给这个村庄带来不可预测的风险。”
“救她。”戈斯的声音沙哑干涩,只吐出两个字。
碧娜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这是她进入纯粹理性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救助行为需要评估风险与回报。从理性的角度,救她,你需要付出的代价远超你能承受的范围。放弃是更合理的选择。”
戈斯沉默地将背上的莉莉丝小心翼翼地放下,让她靠在门边的墙上。
然后,他面对着碧娜,缓缓地、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
“我请求您,碧娜女士。我用我仅存的一切来交换。”
碧娜的目光扫过戈斯那副衰败的身躯,语气依旧冰冷而客观。
“你的‘一切’,在价值评估上趋近于零。你的身体机能正在不可逆转地衰退,你的骑士之道也因生命种子的枯萎而无法寸进。你无法提供等价的交换物。”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直接,像是在陈述一个残酷的实验结论。
“更关键的风险变量是她。一个血族,其本能是掠食人类。当她的饥渴被唤醒,这个村庄就是她最便捷的食物来源。你如何控制这个变量?”
戈斯没有因她的冷漠而退缩,只是抬起头,浑浊的眼眸中没有丝毫动摇,平静地回答:“我会教导她。用骑士的意志,去驾驭血族血脉深处嗜血的本能。”
“一个有趣的假设。”碧娜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属于研究者的好奇,“但失败的概率极高。我再提出一个更现实的悖论:如果村民发现了她的身份,出于恐惧要杀死她,而她出于自卫反击,你将如何抉择?你的骑士信条,是守护无辜的村民,还是守护这个‘非人’的麻烦?”
戈斯沉默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连远处林间的虫鸣声,似乎都在这凝重的气氛中消失了。
他没有回避碧娜那如同手术刀般剖析人心的视线,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认真,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么,我会维护她。”
这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如山岳。
碧娜那张仿佛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愣住了,分析的逻辑链条仿佛在这一刻被这句不合常理的话给打断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自己内心的那丝波动强行压下。
最终,她转过身,用一贯的清冷语调说道:
“……你的承诺毫无逻辑担保,但你的固执是目前唯一可以观测的常量。把她抱进来,放在那边的试验台上。别把血滴在我的炼金法阵上,那些材料很贵,清理起来很麻烦。”
戈斯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深深地行了一礼,然后小心地抱起莉莉丝,走进了这间充满了浓郁草药味和古怪化学试剂味道的屋子。
碧娜将莉莉丝安置好,动作迅速而专业地开始检查她的伤势,嘴里用一种陈述的语气说道:
“骨折七处,主要动脉有破损,失血量预估超过60%。必须立刻补充生命能量,否则细胞将出现不可逆的坏死。”
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墙上挂着的数百个瓶瓶罐罐里取出各种材料,动作行云流水,精确得像一台完美的机器。
“听好了,戈斯。”她头也不回地说道,语气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漠,“普通的营养剂对这种级别的血脉无效。我需要炼制一瓶【生命之泉的仿制品】,模拟高阶生命能量的结构。”
“配方需要:三株【月光草】,一捧【地龙蚯蚓的粘液】……还需要一滴冰晶狼的牙粉作为中和剂。”
碧娜如数家珍般报出几个一到二阶的材料,戈斯的眉头也随之舒展了少许,这些材料虽然稀有,但以他的经验,并非遥不可及。
甚至,有些以前自己甚至接过碧娜的委托讨伐过。
“……但这些,都只是辅料。”碧娜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身,用最严肃的、如同宣布最终诊断结果的眼神看着戈斯。
“要激活这种级别的始祖血脉,催化和稳定药性的核心主药,必须是同等级别的能量源。我需要一份足够新鲜、蕴含着强大生命力的【超凡生物的精血】。比如,一头狮鹫的心脏之血。”
“不仅艰难,而且只有三天的时间,在此之前,必须得到这个材料,否则,我也没有办法继续维持她的生命体征。”
戈斯的心,沉到了谷底。
狮鹫。
三阶超凡生物,天空的王者。
它的利爪能撕开骑士的板甲,它的音波尖啸能震碎人的灵魂,它的飞行能力让地面上的战士束手无策。
即便是全副武装的【大骑士】,也需要组建一支精锐小队才有机会成功讨伐。
而普通的【正式骑士】,在它面前甚至撑不过一个照面。
更别说以他现在这般衰竭年迈的身体,去挑战一头狮鹫,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戈斯此刻没有问“我该怎么办”,也没有说“我做不到”。
他只是沉默不语,深深地看了床上的莉莉丝一眼,那双猩红的眼眸依旧紧闭,长长的白色睫毛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
然后转过身,握紧了腰间那柄陪伴了他一生的长剑,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喂!你这个不合逻辑的家伙,要去哪儿?!”碧娜在他身后喊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
戈斯的脚步没有停下,只是留下了一个苍老而决绝的背影,以及一句随风飘来无比平静的话语。
“讨伐狮鹫。”
碧娜看着那道消失在夜色中年迈却挺拔如剑的骑士身影,看着他那即使面对不可能的任务也未曾有过一丝犹豫的决然,她那双总是冰冷锐利的眼眸,第一次,变得无比柔和。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六年前。
那时的她,刚刚逃离组织,身受重伤,躲藏在这个偏僻的村庄。
一头【不凡生物·石肤野猪】闯入了村子,无人能敌。
是这个同样刚刚来到村庄不久的暮年骑士,提着剑走了出去。
他没有斗气,只是用匪夷所思的技巧,一次次地闪避,一次次地用剑柄敲击野猪的关节,最终硬生生地将那头怪物耗死。
那场面,不像是一场战斗,更像是一场精准的外科手术,野猪巨大的力量和坚硬的皮肤,在他面前仿佛成了可笑的累赘。
从那天起,她便开始与戈斯合作。
她需要一些危险的炼金材料来制作药剂,而这个老骑士总能用最不可思议的方式、以最小的代价将它们带回来,仿佛任何生物的弱点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
而两人的交流仅限于清单和报酬,从不多谈私事。
碧娜只知道,他是一个强大到不像话,却又衰老到可怜的矛盾体。
他,快要死了。
而今天,这个总是平静地接受“委托”的暮年骑士,居然要为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血族孩子,主动要去挑战一个他绝无可能战胜的敌人。
虽然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但还是让人心生敬畏和苦酸的悲哀。
碧娜低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真是个……无法用常理计算的……异类。”
“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