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姑娘攥着皱巴巴的火车票,像攥着命运的船票。绿皮火车吭哧吭哧驶入S市时,咸湿的海风扑进车窗,把她额头的碎发粘在汗津津的皮肤上。站台广播操着软糯的粤语,混着行李箱滚轮咕噜声,让她后颈泛起细小的颗粒——是紧张,也是期待。
初遇梧桐巷
“张老师,这就是你的宿舍。”院长推开生锈的铁门,霉味混着樟脑丸气息扑面而来。八人间教师宿舍里,上下铺铁架床泛着冷光,蚊帐钩子上还挂着前人留下的蕾丝发圈。张姑娘抚摸着印有“育才幼儿园”的搪瓷缸,忽然听见窗外传来脆生生的童声:“新老师!新老师!”
她探出脑袋,看见铁栅栏外挤着五六颗脑袋,最大的孩子不过七岁,穿着褪色的校服短裤。最前面的小男孩举着根冰棍,奶油滴在水泥地上像串省略号:“我叫阿宝,他们叫我情报局局长!”孩子们哄笑,露出缺牙的嘴巴。张姑娘笑着点头,却见阿宝突然把冰棍塞进她手里:“欢迎礼物!”
当晚查寝时,张姑娘发现枕头边多了个玻璃罐,里面装着萤火虫与蝉蜕。阿宝蹲在走廊阴影里,脚丫子晃啊晃:“我妈说幼师都怕虫子,我特意抓的...你不像会晕倒的样子。”月光落在他沾着泥印的脸上,张姑娘忽然想起北方老家屋檐下的冰凌,同样透着天真又莽撞的光。
十八个橡皮擦
第三天午休,张姑娘在教具室撞见阿宝正踮脚偷拿彩纸。“我们要给张老师办生日派对!”五个孩子蹲在纸箱里,彩纸碎片粘得满头都是。她心里一暖,却瞥见墙角摞着的作业本——所有孩子都在重复描摹数字“8”,因为昨天有家长投诉笔画不规范。
暴雨突至的周五,家长们挤在教室门口,花花绿绿的雨伞汇成焦虑的河流。张姑娘踮脚擦拭被雨打湿的“家园联系栏”,忽然听见熟悉的童声:“这是我画的张老师!”转头看见阿宝举着被雨泡皱的画纸,上面歪歪扭扭的简笔画小人顶着呆毛,脚下还标注“工资1800元”。
“你哪知道这些?”她蹲下来擦孩子脸上的雨水。阿宝神秘地掏出铁皮青蛙玩具:“我听到李老师说新老师要借钱租房子,可是...”他突然摸出三个钢镚,“我卖昆虫标本攒的!”其他孩子也纷纷掏口袋,硬币叮当响成小溪。张姑娘喉咙发紧,把冰凉的硬币捂在手心:“这算老师借的,以后连本带利还。”
##蝉蜕商机
那晚备课到凌晨,张姑娘在台灯下摆弄阿宝送的玻璃罐。萤火虫早死了,但蝉蜕金褐色的空壳在灯光下泛着琥珀光。她突然想起北方老家每逢入夏,奶奶总用蝉蜕给邻居治嗓子。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翅脉纹路,教学计划本被洇开一圈水渍。
周末她背着帆布包跑遍城中村药店,发现蝉蜕收购价竟是批发价的三倍。当周一晨光爬上生锈的窗框时,张姑娘对着酣睡的宿舍轻声说:“阿宝,带老师们去捉知了猴好不好?”
操场东头的龙眼树下,十二个孩子举着石膏模型做的捕虫网。穿洞洞鞋的小胖墩突然大喊:“张老师快看!”她跪在草地上,看着阿宝熟练用麦秆套住蝉蜕,手法像老练的玉石匠人。装标本的铁盒渐渐满了,阳光穿过树冠,在他们额头烙下跳动的光斑。
第一笔汇款单
三个月后的黄昏,张姑娘蹲在操场角落数硬币。蝉蜕标本卖了六百三十块,加上这个月工资,存折终于突破四位数。教导主任路过时哼起《甜蜜蜜》,她抬头望见对方烫卷的鬓角在夕阳里泛红,忽然想起北方老家冬天教室里的暖气片。
汇款单填向河北农村时,她犹豫良久还是划掉了“幼师补贴”那行小字。当夜收到母亲电话,那边传来收割机的轰鸣:“丫头,妈给你攒着当嫁妆...”听筒里静默片刻,张姑娘盯着宿舍天花板剥落的蓝漆,轻声说:“妈,我想给班里买点绘本。”
那天之后,教室角落多了个矮书架。阿宝第一个捐出《恐龙大战》,书脊用胶带缠了三圈。其他孩子也陆续塞来旧书,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怯生生递上撕掉封面的《安徒生童话》:“张老师,我哥说这是禁书...”她翻到扉页,看见歪斜的铅笔字:2003年购于新华书店,售价12.8元。
台风课
八月的S市像蒸笼,张姑娘用芭蕉叶给孩子们扇风,自己后背也洇出汗渍。气象台发布红色预警那夜,她挨个打电话给家长,却在教室发现阿宝蜷在小床上,指甲掐进掌心:“我爸在海上捕鱼...”窗外的椰树突然发疯似的摇晃,铁门哐当砸在墙上。
应急灯下,十二个孩子挤成一团。张姑娘翻出所有毛巾被,却发现阿宝偷偷把脸埋进她的教案本。“讲个故事吧?”她摸着孩子发潮的衣角,声音穿透呼啸的风声,“就讲北方的雪...”
当台风撕开屋顶铁皮时,阿宝突然站起来:“我知道怎么堵窗户!”孩子们像工蚁般传递靠垫、棉被,甚至有人贡献出储钱罐。雨水灌进来那刻,张姑娘看见阿宝踮脚用身体挡住破洞,单薄的校服紧贴在嶙峋的肋骨上。
破茧时分
九月开学日,张姑娘抱着新买的《海底两万里》走进教室,发现黑板擦得锃亮。阿宝冲她挤眼:“我们凑钱换了清洁阿姨。”阳光穿过他空荡荡的左衣袖——台风夜为护窗户被铁皮划伤,缝了七针。
那之后,孩子们开始自发带零食分享。有天张姑娘收到个牛皮纸包,里面是晒干的洛神花,附纸条:“后山摘的,治嗓子。”她泡茶时发现每朵花都去掉了核,想起阿宝单手剥果核的笨拙模样。
年终奖发下来那天下着冷雨,张姑娘数着钞票突然笑出声。阿宝从背后探头:“张老师魔怔啦?”她转身看见十二张仰起的脸,忽然说:“明天带你们去市图书馆吧。”公交车上,穿胶鞋的小脚丫在座位下晃荡,车窗外广告牌闪过“商品房热卖”字样,她把奖状复印件叠成纸飞机,轻轻推向车尾消失在风里的那群雀跃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