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六,“蜂巢”深处。**
空气灼热,弥漫着汗味、铁腥与皮革的气息。十副甲胄如同沉默的黑色巨兽,整齐地矗立在中央。它们由无数片泛着冷硬幽光、边缘被打磨得异常锋利的甲片紧密铆接而成,内衬厚实的熟牛皮和数层浸油麻布。甲片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细密、均匀的鱼鳞状凸起纹路(裴姝灌钢冷锻工艺留下的独特印记),在昏暗的油灯下流动着摄人心魄的暗光。这是超越时代的防御,是科技与血汗熔铸的钢铁壁垒。
沈虾仁伸出手,指尖划过一片冰冷的甲叶,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触感坚硬、致密,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感。
“裴姝…辛苦了。”沈虾仁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裴姝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双手缠着的布条渗出点点暗红。连日不眠不休的极限压榨,几乎耗尽了她的生命力。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死死盯着那些甲胄,仿佛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甲重几何?防御如何?”沈虾仁问。
“全甲重约…三十五斤(魏晋斤,约合后世17.5公斤)。”一名协助裴姝的老铁匠嘶哑着回答,“寻常步弓,五十步外,箭簇滑开,六十步外,可抗强弩!三十步内…需床弩或重锤方能破之!关节处用多层熟皮叠压,活动无碍!”这个重量和防御力,在这个时代,堪称恐怖!
沈虾仁深吸一口气。这十副“铁衣”,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尖刀,也是能扛住最强打击的坚盾!它们的价值,远超千军!
“甲成,需饮血开锋。”沈虾仁的目光扫过肃立在甲胄前的十名精壮汉子。他们是崔桐从秘密训练的“弩营”护卫和实学社死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忠诚、勇悍、意志如铁。“程延断了我们的铁料,如同断我手足!此仇,必报!程延的铁矿运输队,五日后将从风陵渡上游的‘黑石渡’启运,押往河东!船队规模不大,护卫约两百人,皆是王府私兵。”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戳在“黑石渡”下游三十里外一处河道陡然收窄、两岸芦苇丛生的险滩——“鬼见愁”。
“此地!便是程延的葬身之所!也是我‘铁衣’扬名之地!”
“你们十人,便是‘铁衣营’!此战目标:”
“第一,焚毁所有运铁船!一粒铁渣也不留给程延!”
“第二,斩杀护卫统领!取其首级!”
“第三,行动必须迅如雷霆,去如鬼魅!嫁祸于…慕容鲜卑溃兵!”
“诺!”十名铁衣战士齐声低吼,声音沉闷如铁石相击,在洞窟中回荡。他们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沸腾的战意和对甲胄力量的绝对信任。
“周蕙!”沈虾仁转向她。
“在!”
“你的‘石雷’,准备好了吗?我要能炸船的!”
周蕙眼中闪着光:“特制了六枚‘水雷’!加厚陶罐,内填高比例碎石铁屑,‘石泥’封口!引火绳加长,用蜡和油浸过,防水耐烧!入水半炷香内,必爆!”
“好!配给铁衣营四枚!剩余两枚,崔桐,你带踏张弩手埋伏于险滩东岸高地,待铁衣营得手后,用火箭点燃‘水雷’,制造更大混乱,阻断追兵!”
“诺!”
“王清珞!太原王氏的游骑,该动一动了。我需要他们在‘鬼见愁’上游二十里,佯装慕容游骑哨探,故意暴露行踪!务必让程延的人‘看’到!”
“明白!家父已安排妥当,慕容的旗号都备好了!”
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悄然撒向风陵渡上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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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二,黄昏,“鬼见愁”险滩。**
夕阳的余晖将浑浊的渭水染成血色,也给两岸茂密的芦苇丛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金边。河风呜咽,吹拂着枯黄的苇杆,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水下潜行的细微气泡。
五艘吃水颇深的货船,在十几艘走舸的护卫下,正艰难地逆流而上,驶入这处狭窄的河道。船上的王府私兵盔甲鲜明,刀枪在手,警惕地扫视着两岸。统领程彪(程延的族侄)站在头船甲板上,望着前方湍急的水流和幽深的芦苇荡,眉头紧锁。他总觉得这地方透着邪性。
“统领,上游发现零星慕容游骑!”一名瞭望哨突然喊道。
程彪心中一凛:“戒备!弓弩上弦!”慕容庾那条疯狗,果然贼心不死!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
就在所有护卫的注意力都被上游“发现”的“慕容游骑”吸引的刹那——
哗啦!哗啦!
船队两侧靠近芦苇丛的水面猛地炸开!十道披覆着狰狞黑甲的身影如同从幽冥中跃出的魔神,带着冰冷的水花,攀上了船舷!他们的动作快得超出常理,沉重的铁甲仿佛没有重量!
“敌袭!水下!!”凄厉的警报刚刚响起,就被金属撕裂肉体的闷响和濒死的惨嚎淹没!
噗嗤!噗嗤!
冲在最前的两名王府护卫甚至没看清敌人模样,就被铁衣战士手中特制的、加长加厚的锋利手斧劈开了头颅!甲胄在铁衣战士面前如同纸糊!铁衣战士们三人一组,如同精准而冷酷的杀戮机器。两人持斧盾(小圆盾边缘也开了刃)正面冲撞劈砍,吸引火力,掩护第三人迅速将点燃引信的特制“水雷”奋力掷入货船的底舱!
“拦住他们!放箭!放箭!”程彪目眦欲裂,拔刀怒吼!
叮叮当当!
零星的箭矢射在铁衣上,如同雨打芭蕉,除了留下几点白痕,毫无作用!王府护卫的强弓硬弩,在五十步内尚且难以威胁铁衣,何况这仓促间的近身攒射?
“怪物!他们是怪物!”护卫们看着刀砍斧劈只在对方甲胄上留下浅痕,而己方如同麦秆般被收割,肝胆俱裂!
轰!轰隆!!
沉闷的爆炸声从底舱传来!船体剧烈摇晃!炽热的“石泥”碎块混合着铁屑从破口激射而出,瞬间将底舱的船工和附近的护卫撕碎!火焰迅速引燃了船上的桐油和缆绳!
“弃船!快弃船!”程彪绝望地嘶吼,挥刀砍向一名扑向他的铁衣战士。刀锋砍在肩甲上,溅起一溜火星,却只在鱼鳞纹上留下一道深痕!那名铁衣战士甚至晃都没晃,反手一斧,沉重的手斧带着恐怖的动能,将程彪连人带刀劈成了两半!鲜血和内脏喷洒在燃烧的甲板上。
战斗如同狂风扫落叶,不到一炷香时间,五艘运铁船已化为五团巨大的火炬,在狭窄的河道上熊熊燃烧!护卫的走舸或被撞翻,或被跳上船的铁衣战士屠戮殆尽!侥幸落水的护卫也被湍急的水流卷走,或被潜伏在芦苇丛中的踏张弩手点射毙命。
“撤!”铁衣营什长一声令下。十名铁衣战士毫不恋战,如同来时般迅猛,纷纷跃入浑浊的河水,消失不见。
几乎在他们消失的同时——
咻!咻!
两支燃烧的火箭划破昏暗的暮色,精准地射中了预先固定在险滩东岸礁石上的两枚特制“石雷”!
轰!轰!!
更加剧烈的爆炸声响起!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岸边的礁石被炸得粉碎!恐怖的声浪在狭窄的河道中反复震荡,如同天罚降世!这巨大的动静,足以让下游风陵渡的守军都听得清清楚楚!
混乱中,几个侥幸趴在浮木上的王府护卫,惊恐地看着东岸高地上,几个模糊的身影正收起弓箭,迅速消失在暮色里。他们的装束…依稀像是…慕容鲜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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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三,风陵渡,东海王楼船。**
“废物!一群废物!”程延的咆哮声几乎要掀翻船舱的顶棚!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将一份染血的急报狠狠摔在地上。
“五船精铁!两百王府精锐!包括程彪…全没了?!被一群…一群穿着刀枪不入黑甲的‘水鬼’…半炷香就杀光了?!船还被烧了炸了?!你们是猪吗?!”
跪在下面的军官瑟瑟发抖:“参…参军…贼人…贼人悍勇非人!箭矢刀枪难伤!更…更兼有那…那震天动地的妖器(石雷)!弟兄们…实在抵挡不住啊!而且…而且…”军官咽了口唾沫,“溃散的弟兄们都说…看到东岸高地有慕容鲜卑的游骑放火箭引燃了岸上的妖器…还…还捡到了这个…”
军官颤抖着呈上一块巴掌大小、边缘扭曲焦黑、但依旧能看出其狰狞轮廓和独特鱼鳞纹的黑色甲片!正是昨夜激战中,一枚“石雷”破片意外击中一名铁衣战士腋下关节薄弱处,崩飞的一小块瘊子甲残片!
程延一把抢过甲片,入手沉重冰冷,边缘锋利如刀!他用力掰了掰,纹丝不动!用随身的匕首狠狠刺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刀枪不入的黑甲!神秘的爆炸妖器!现场发现的慕容鲜卑踪迹!还有这块…前所未见、坚硬得令人发指的甲片碎片!
所有的线索,都无比清晰地指向了——慕容庾!
“慕容庾!!”程延的咆哮带着滔天的恨意和一丝无法抑制的恐惧,“你竟敢如此!夺我铁料!杀我族人!毁我船只!还…还得了南人的妖甲和妖器?!!”
他猛地想起沈虾仁之前“献上”的那些掺了假的图纸和农书…难道…难道慕容庾从刘七那里得到的…是真的?!这妖甲和妖器…本就是沈虾仁所有?!是慕容庾抢走了它们?!
这个念头让程延浑身冰凉!如果慕容庾真的掌握了这种刀枪不入的妖甲和威力巨大的爆炸妖器…配合他那本就凶悍的铁弗骑兵…这天下,还有谁能制他?!东海王的大业…他程延的身家性命…
“立刻!八百里加急!禀报王爷!”程延的声音都在发颤,“慕容庾得南人妖器妖甲,已成心腹大患!请王爷速调重兵!务必在其成势之前,将其剿灭!还有…”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给我盯死那座县城!沈虾仁…若他真敢私通慕容,资敌以利器…本官必将其挫骨扬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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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五,县城,“蜂巢”密室。**
气氛压抑中带着一丝亢奋。铁衣营十人完好无损地归来,只是甲胄上多了些劈砍的痕迹和烟火色。周蕙正带着人仔细检查每一片甲叶,裴姝则紧张地记录着受损情况和战士的反馈。
“甲是好甲!”铁衣营什长声音洪亮,带着劫后余生的豪气,“寻常刀剑,砍上来跟挠痒痒似的!那程彪也算条汉子,临死一刀劈在我肩上,也就震得有点麻!就是…”他活动了一下肩膀,“打久了,这分量着实不轻,动作久了,膀子发酸。还有腋下、腿弯这些地方,总觉得不太严实,差点让个滚地刀的杂碎钻了空子!”
裴姝飞快地记录着:“关节防护需加强…内衬透气需改进…整体重量…或可尝试减少非关键部位甲片厚度…”
崔桐兴奋地汇报着战果:“五船铁料,烧得渣都不剩!程彪的脑袋带回来了!王府护卫,斩杀殆尽!现场留足了慕容的‘痕迹’!程延那条老狗,现在肯定气疯了,把账全算在慕容庾头上了!”
王清珞也笑道:“太原的游骑在‘鬼见愁’上游露了面就撤了,程延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这黑锅,慕容庾背定了!”
沈虾仁听着汇报,手中摩挲着那份程延“赐还”的修正版床弩图纸,眼神深邃。铁衣初战,锋芒毕露,效果远超预期。嫁祸之计,也暂时成功。但他深知,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程延不是傻子。”沈虾仁缓缓开口,“损失如此惨重,他必定会深究。那块崩飞的甲片…是个隐患。慕容庾被泼了这么大一盆脏水,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之间的猜忌和仇恨会更深,但迟早…会有人把矛头重新对准我们。”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地图前,手指划过渭水,最终停在代表县城和“蜂巢”的位置。
“铁衣证明了它的价值,但也暴露了它的局限。十副,太少了。我们需要更多!”
“裴姝!”
“在!”
“集中所有资源!以‘灌钢冷锻’为核心,优化工艺!减重!加强关节防护!我要在两个月内,看到三十副更轻、更坚固的铁衣!”
“诺!”裴姝眼中燃烧着挑战的火焰。
“周蕙!”
“在!”
“‘石雷’威力尚可,但引爆方式太慢,太危险。我要更可靠的引火方式!更猛烈的爆炸!另外,‘石泥’(水泥)不仅要筑墙,更要能快速筑路!我要一条从‘蜂巢’直通渭水隐秘码头的硬路!要能跑马车!”
周蕙肃然:“属下明白!已在尝试用硝石、硫磺、木炭混合,制作更快的引信。筑路…需要大量骨料(碎石)和人力!”
“崔桐!征调所有可用人力!开山取石!王清珞!太原那边,能否支援一批驮马和筑路工匠?”
“没问题!”王清珞立刻应下。
“最后…”沈虾仁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实学社的规模,要扩大一倍!从流民、寒门、甚至…伤残的老兵中,挑选机灵忠厚的少年!我要他们学的,不仅仅是识字算数,更要懂格物(物理)、明机巧(机械)!裴姝、周蕙,你们抽空去讲课!把你们摸索出来的东西,掰开了,揉碎了,教给他们!我们缺时间,缺资源,但最缺的…是人才!”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图上县城的位置:“程延以为断我铁料就能扼住我的喉咙?慕容庾以为得了些皮毛就能横行天下?司马雅以为稳坐钓鱼台就能摘取最后的果实?”
“做梦!”
“从今日起,这座城,这个‘蜂巢’,不再是苟延残喘的据点!它是熔炉!是磨刀石!是孕育未来的种子!”
“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用铁衣铸就锋刃!用石泥夯实根基!用知识点燃薪火!”
“当慕容庾和司马雅杀得两败俱伤之时,就是我们…亮出真正獠牙,席卷渭水,问鼎关中之时!”
密室内,油灯的火苗随着沈虾仁激昂的话语剧烈地跳跃着,映照着每一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铁衣初芒,已饮敌血。而一场更加疯狂、更加波澜壮阔的锻造与蜕变,才刚刚拉开序幕。风暴眼中心的宁静,孕育着足以撕裂天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