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日出的金光还在血液里隐隐灼烧,四个人的脚步却已踏上了开往洛阳的绿皮火车。硬座车厢熟悉的气味——汗味、泡面味、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厕所消毒水味儿——兜头罩下。刘星宇靠着冰冷的车窗,肩膀随着车轮的节奏一下下磕碰着窗框。口袋里的银行卡像块沉默的磁石,而手里攥着的,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一千块,是他们每个人与这段旅程签下的苛刻契约。
火车在暮色里喘着粗气驶入洛阳站。站前广场灯光昏暗,人群涌动,陌生的口音在湿冷的空气里交织。五个人背着几乎要将他们压垮的巨大登山包,像几座移动的小山,茫然四顾。城市霓虹初上,却照不进他们此刻最现实的难题:今夜,何处安身?
“先解决行李!”大壮的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眼神却像雷达般扫视着车站四周。很快,他锁定了目标——站前广场斜对面,一家大型超市24小时营业的招牌在夜色里闪着俗气的光。
超市入口处,一排排冰冷的铁皮储物柜整齐排列,如同沉默的金属卫士。刘星宇凑近细看价目表,心算飞快:“小柜两块钱一小时?咱们五个包,至少得三个大柜……”他飞快掏出皱巴巴的纸币,“先存三小时,六块,但愿晚上能取出来。”硬币投入机器,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换来几张印着条形码的薄纸凭证。沉重的登山包被他们几乎是带着一种甩脱负担的急切,塞进那狭窄冰冷的金属腹腔。当柜门“咔哒”一声锁死,肩头骤然一轻,仿佛连带着把泰山带来的最后一丝沉重也暂时封存了。然而,这轻快只持续了一瞬,口袋里那几张代替了行李的薄纸片,却像烙铁一样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和金钱的消耗——每一分钟,都是钱。
“走!找咱们的‘五星级营地’去!”小雅故作轻松地挥挥手,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压力。五个人,揣着轻省了却更显空荡的口袋,汇入洛阳夜晚的人流。目标明确:洛水公园。攻略上说,那里开阔,临水,或许……能容下几顶小小的帐篷。
夜色渐深,洛水公园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宽阔的河面在远处路灯的映照下,泛着幽暗沉静的微光,对岸城市的灯火倒映其中,碎成一片流动的星子。空气里浮动着水汽和草木清冷的味道。沿着河岸步道走了好一阵,几处看似隐蔽的角落早已被更“资深”的夜宿者占据。最终,在一片远离主路、被高大柳树阴影笼罩的临水草地上,他们停下了脚步。这里相对僻静,脚下是厚实的草毯,抬头能望见开阔的河面和对岸的灯火。
“就这儿了!快,动作轻点!”大壮压低声音,如同进行一项秘密行动。几个人迅速散开,手忙脚乱地展开帐篷。寂静的夜里,尼龙布抖动的“哗啦”声、地钉敲入泥土的闷响,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每一次声响都让刘星宇的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地四处张望。远处河岸步道上,一道手电光柱毫无征兆地扫了过来,像探照灯般掠过他们所在的区域,又漫不经心地移开。五个人瞬间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直到那光束消失在远处树丛后,才如蒙大赦般呼出一口气,彼此交换着心有余悸的眼神,后背已被一层薄汗浸湿。这免费的营地,代价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终于,两顶小小的帐篷在柳树的暗影下悄然立起,像两朵在夜色里仓促开放的蘑菇。悬着的心稍稍放下,饥饿感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翻遍背包,只有最后几包在泰山脚下买的、早已被压得不成形状的方便面。没有热水,只能干啃。刘星宇用力掰下一块坚硬的面饼塞进嘴里,碎屑簌簌掉落。面饼粗粝,在干渴的口腔里艰难地滚动,味同嚼蜡。他拧开冰冷的矿泉水瓶,灌了一大口,寒意直透胃底。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那光滑的触感此刻带来一种尖锐的讽刺——十多万的数字,竟买不来此刻一碗滚烫的面汤。这认知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白日行走于古迹间的虚幻兴奋,只剩下肠胃真实的抗议和深切的疲惫。
草草填了填肚子,小雅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目光投向月光下泛着微光的宽阔河面,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都到洛水边了,就这么干坐着啃方便面?太辜负这千年流水了!”她眼里跳动着一点不甘的微光,“走走走,找找那个‘河出图’的龟背石去!书上说就在这附近!”
这个提议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瞬间打破了沉闷。对岸的灯火映在苏琳清亮的眸子里,她第一个点头响应:“好!‘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总得亲眼看看洛神起舞的地方。”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向往。大壮也来了精神:“对!咱也沾点文气,看看伏羲爷得神图的地方长啥样!”
月光清冷如水银泻地,照亮了河岸曲折的小径。循着模糊的指示牌和手机微弱的光亮,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河滩的乱石和草丛中摸索前行。终于,在靠近一处伸入水中的小小石矶旁,一块巨大的、深色的天然岩石静静卧在浅水边。石面在月光下呈现出奇特的纹理,隐约可见人工凿刻的痕迹——那是一些难以辨识的、仿佛蕴藏着古老密码的星点刻痕和神秘符号,在月色下散发着幽微的光泽,如同凝固了数千年的时光碎片。旁边一块小小的解说牌在月光下字迹朦胧:“河图洛书传说地——神龟负图出洛水”。
“就是它了!”小雅的声音带着发现宝藏般的兴奋,她率先脱掉鞋子,赤脚踩上石矶旁冰凉光滑的鹅卵石,一步步走向那块浸润在洛水中的龟背石。冰凉的河水瞬间包裹了脚踝,激得她轻呼一声,随即又咯咯笑起来。这笑声像有魔力,苏琳也笑着脱下帆布鞋,小心地探入水中。大壮和另一个男生互相看了一眼,也豪迈地甩掉鞋子,踩着水哗啦啦地跟了过去。
刘星宇稍一迟疑,脚下冰凉河水的触感和伙伴们浸在月光水色里的身影,形成一种无声的召唤。他也脱下鞋子,卷起裤管。赤足踏入洛水的刹那,一股沁入骨髓的清凉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洗刷了啃食干面饼的滞涩和扎营时的惊惶。水流温柔地拂过脚背,脚下的鹅卵石圆润光滑。他一步步涉水走向那块巨大的龟背石,每一步都像踏在流动的清凉梦境里。
月光慷慨地倾泻在河面,也笼罩着石矶旁五个涉水而立的年轻身影。水波在他们腿边荡漾,碎银般的光芒跳跃着。对岸城市的灯火倒映在河心,拉长、摇曳,如同沉入水底的另一片星空。小雅站在最靠近龟背石的地方,清亮的嗓音在静夜的水面上率先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吟唱的调子: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
这开篇的词句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苏琳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柔和,如同洛水本身在低语: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大壮粗着嗓子努力想跟上文言的节奏,显得有些笨拙却格外认真。另一个男生也加入进来,声音带着点羞涩的试探。刘星宇站在苏琳侧后方稍浅的水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被月光勾勒的侧影上。她微微仰着头,目光仿佛穿透粼粼水波,望向那不可见的、千年前的洛神。晚风拂动她耳畔散落的几缕发丝,沾着细微的水珠,在月光下折射出微弱的碎芒。她专注吟诵的侧脸,在清辉里仿佛浸润了一层温润的玉石光泽。当她的声音流淌到“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时,刘星宇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柔软而滚烫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低头,清澈的河水中,苏琳白皙的脚踝和小腿若隐若现,水波温柔地拂过,如同词句里那凌波微步的仙子踏过千年时光留下的涟漪。他喉头莫名有些发紧,竟忘了自己该接的句子。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小雅及时接上,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瞥了卡壳的刘星宇一眼。
几个人就这样,在洛水潺潺的伴奏下,在千年神迹的默然注视中,你一句,我一句,时而流畅时而磕绊,将曹植笔下那瑰丽缥缈的洛神世界,笨拙而真挚地铺展在清凉的月光水色之间。词句不再是课本上僵硬的铅字,它们被晚风、水声、月光和少年们略带沙哑的嗓音赋予了新的生命,在这古老的河畔低回流转。那些关于美、关于邂逅、关于怅惘的古老情愫,如同弥漫的水汽,悄然浸润着年轻的心房。刘星宇再次开口时,声音里也带上了一种自己未曾察觉的悠远:
“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
当最后一个“怅盘桓而不能去”的尾音在洛水上空消散,留下悠长的余韵,一种奇异的寂静笼罩了他们。只有河水在脚边汩汩流淌,仿佛在应和着方才的吟诵。没有人说话,似乎都还沉浸在词句织就的、水月交辉的幻境里,感受着那份超越时空的怅惘与华美。
“咕噜——”一声响亮而不合时宜的腹鸣,猝不及防地撕破了这诗意的静默。是大壮。他摸着肚子,咧嘴一笑,坦荡地打破了沉默:“嘿嘿,神仙文章也挡不住肚子造反啊!刚才过来,瞅见公园门口有个推车卖烤红薯的还没收摊儿!”
这朴实的饥饿宣言,瞬间将众人从云端拉回烟火人间。刚才朗诵时那点飘渺的文气顿时消散,只剩下最真切的肠胃空虚感。几个人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在洛水河畔荡漾开,驱散了最后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幻影。
他们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从光滑的石矶和冰凉的河水中跋涉上岸。脚底重新踏上坚实却冰冷的地面,湿漉漉的裤腿紧贴着皮肤,夜风一吹,激起一阵寒颤。刚才涉水吟诗的浪漫,迅速被秋夜的寒凉取代。他们快步走向公园门口那点昏黄的、温暖的灯火——一辆冒着腾腾热气的烤红薯推车。
“老板,来五个!挑最甜的、烤得流蜜的啊!”大壮豪气地掏出钱。滚烫的红薯捧在手里,粗糙焦黑的外皮包裹着金红软糯的内瓤,一股极其浓郁的、混合着焦糖和泥土芬芳的甜香霸道地钻入鼻腔。刘星宇迫不及待地剥开一块焦皮,狠狠咬了一口。烫!甜蜜的、滚烫的薯肉瞬间充盈口腔,那股暖流带着无与伦比的满足感,顺着食道一路熨帖到冰冷的胃里,再扩散向冻得有些麻木的四肢百骸。这粗粝而直白的甜,这实实在在的温度,瞬间击溃了所有干啃方便面的委屈,也冲淡了银行卡里那串庞大数字带来的无形枷锁。
他捧着这块滚烫的甜蜜,抬眼望向同伴。苏琳正小口吹着气,小心地吃着红薯,热气熏得她脸颊微红,鼻尖还沾了一点细小的炭黑,在昏暗的光线下有种奇异的可爱。小雅满足地眯起了眼。大壮则已经狼吞虎咽起来。
“香!真他娘的香!”大壮含糊不清地赞叹着,嘴角沾着金黄的薯泥。
刘星宇低下头,看着手中这朴素却无比温暖的食物。洛水在身后静静流淌,月光无声地洒满河滩,远处龟背石的轮廓在夜色里沉默。方才吟诵的“凌波微步”、“华容婀娜”似乎还在耳边萦绕,与此刻烤红薯粗犷的香甜奇妙地交融在一起。一种极其丰盈的、带着烟火温度的暖意,像手中红薯的热流,缓缓填满了胸腔。这暖意,来自共同啃食的粗粝食物,来自洛水边磕磕绊绊的集体吟诵,来自神迹旁涉水而立的刹那,更来自身边这些在寒夜里分食一块红薯、共享一段古老诗篇的人。
这一刻的滋味,胜过银行卡里所有冰冷的数字。他舔了舔嘴角残留的甜蜜,望向西沉的月亮,低声说:
“明早取了行李,去看龙门的大佛。然后……西安,大雁塔。”
夜色更深,洛水汤汤。两顶小小的帐篷静静卧在河畔草地的暗影里。城市在对岸沉入睡眠,而年轻的梦里,或许还回荡着水声、月光,和一句“翩若惊鸿”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