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在诊所待足了一周。清晨刚放下碗筷,诊室尚无人影,他便唤我取出那罐已配好的外敷麻药。空气里弥漫着草药微涩的清苦,他粗糙的手指探入陶罐深处,捻起一点药膏,在指腹间缓缓揉开,观察着那细腻的粘稠度。“孩子,看仔细了,”他的声音低而稳,“要润而不散,透而不浮,方为上品。”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叮嘱着用法和禁忌,那目光穿透晨光,仿佛要把这些字句刻进我骨头里。直到我郑重应下,他才点点头,说该回去了。临出门,他脚步停在门槛边,影子长长地拖在青石地上,没有回头:“行医之道,切记胆大心细,辩证施治。”我对着他微驼的背影,用力点头:“徒弟记住了。”午后日头偏西,我目送那布衣身影转过巷口,消失在长街尽头。
春去秋来,门庭渐渐被踏破。柜中的药材一日日浅薄下去,如同家里那只总也填不满的米缸。催债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时,格外沉重。夜里,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我和妻子妻子沉默对坐,桌上摊着几张薄薄的欠条。“先还债吧,”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灯芯,“药,再想法子。”于是诊金刚温热,便又递了出去。借债、进药、还钱,像一个挣脱不出的环,箍紧了这两年的光阴。当最后一笔给三弟四弟买车的欠账终于勾销,箱底竟也奇迹般积攒起薄薄几张钞票。妻子摩挲着那几张来之不易的票子,眼里有了点光:“总算……能喘口气了。”
就在这紧巴巴的日子里,一声嘹亮的啼哭撕破了药堂的寂静。我们的小崽子来了。妻子抱着他坐在窗下,阳光描摹着她疲惫却温柔的侧脸。邻居们闻声而来,王婶端来一碗卧着荷包蛋的细面,热气腾腾;对门的李伯默默放下半篮还带着稻草碎屑的鸡蛋。这点滴暖意汇成细流,悄然漫过清贫的河床,让我在哄睡婴儿的深夜里,看着窗外疏朗的星子,竟也觉得前路并非一片荒芜。
红岩的日子,苦里掺着甜,我以为会这样扎根下去。然而三月的一场春雨后,岳父踏着泥泞来了。他抱着外孙,环视这狭窄而熟悉的药堂,眉头拧得死紧。“你们小两口,人生地不熟,”他放下孩子,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收拾收拾,跟我走!家里都安排好了。”
这决定像一块巨石砸进水面。第二天?妻子和我面面相觑,眼底都是茫然。仓促得连好好道声别都成了奢望。当晚,灶膛的火光映红了妻子忙碌的脸,她倾尽所有,整治出一桌难得的饭菜。邻里相熟的几位叔伯婶娘连同房东被请了来,小院挤得满满当当。酒过三巡,房东张伯端着粗瓷碗的手有些抖,他叹了口气:“你这一走,红岩这块地界儿,怕是再也留不住你了。”坐在角落的王婶,用袖口悄悄抹了下眼角,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们……往后上哪儿寻你这样实诚的大夫去?”昏黄的灯光下,我和妻子只能低头,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那饭粒咽下去,梗在喉咙里,又硬又涩。
次日天刚泛青灰,小院已被邻居们塞满了。张伯吆喝着指挥几个汉子小心搬抬沉重的药柜,李伯闷声不响地将一捆捆晒好的草药扛上借来的板车。没人多话,只有扁担吱呀,脚步匆忙。东西一点点清空,日光也从清冷变得灼热,渐渐西斜,最后一丝余晖染红院墙时,老丈人家的院子总算被填满了。张伯抹了把额头上亮晶晶的汗,大手一挥:“行了!赶紧拾掇里头吧,地里麦子等着下镰呢!”众人连口水都没喝,沾满尘土的身影便匆匆融入了暮色四合的村道尽头。
人去院空,只留下红岩这座小小的药堂,像个被掏空了心肺的躯壳,静静站在渐浓的暮色里。门扉虚掩,如同一声未及出口的叹息,悬在晚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