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三师师部大礼堂。
巨大的红色幕布悬挂在舞台中央,上方是“热烈欢送老兵退伍暨表彰晋升大会”的烫金大字。
礼堂里座无虚席,黑压压的一片,全是穿着笔挺常服的官兵。
前几排,坐着的是胸前挂着大红花的老兵们。
舞台上,师长胡胜利和政委齐海并肩而立。
齐海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礼堂,带着一种特有的温和。
“同志们,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又是一年退伍季,我代表师党委,向为我们三师奉献了热血的全体退伍老兵,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话音落下,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胡胜利接过话筒,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
“你们把最好的年华留在了这里,把汗水洒在了这片土地上。”
“我胡胜利,代表三师全体官兵,谢谢你们!”
他猛地一躬身,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台下的老兵们再也绷不住了,许多人瞬间泪崩,用手背胡乱地抹着脸。
“接下来,宣读本次演习任务中的立功命令。”
胡胜利直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四连的队列中。
“四连班长,梁勇安同志!”
梁勇安猛地站了起来。
“到!”
“梁勇安同志,在任务中指挥得当,作战勇猛,荣立个人一等功一次!”
“四连列兵,陈远同志!”
陈远也跟着站起。
“到!”
“陈远同志,在任务中不畏艰险,智勇双全,荣立个人二等功一次!”
“四连列兵,谢闯同志!”
谢闯噌地一下弹起来,激动得脸都红了。
“到!”
“谢闯同志,在任务中积极勇敢,配合有力,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
“请三位同志上台!”
在全师官兵的注视下,三人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上主席台。
胡胜利和齐海亲自为他们佩戴军功章。
三人抬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台下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然而,胡胜利却没有让他们下台的意思,他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胡胜利从身旁的助理手中,接过一份崭新的文件,他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缓缓展开文件,一字一句,声音清晰洪亮。
“经军区、集团军、师三级党委联席会议特批……”
听到这个开头,台下所有军官的后背都下意识地挺直了。
这规格,太高了。
胡胜利的目光落在了陈远身上。
“特批,破格授予陈远同志陆军少尉军衔,即刻生效。”
“轰!”
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礼堂里每一个人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台下,四连连长林舟行和营长常明对视一眼。
尽管他们早已知道内情,心脏还是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他们身边的其他干部,则是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我……我没听错吧?列兵提干成少尉?”
“这是哪个环节出错了?还是师长念错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礼堂里彻底炸了锅。
陈远自己也愣住了,他站在台上,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尽管常明和林舟行已经给他透过气,但亲耳听到这个命令时,那种冲击力依旧让他有些恍惚。
他身边的谢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掐了自己大腿一下。
“嘶……”
真他娘的疼。
唯一还算镇定的,是梁勇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远。
“肃静!”胡胜利一声暴喝,声如洪钟,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凌厉的目光扫过全场。
“我知道你们很震惊,很意外,甚至觉得这不合规矩。”
“但我要告诉你们,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为人服务的!”
“对于我们军队的英雄,对于特殊的人才,就应该有特殊的政策!”
“陈远同志,配得上这份荣誉!”
他的话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一名礼兵托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稳步走上台。
胡胜利亲手掀开红布,托盘里,一副崭新的少尉肩章,在灯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陈远同志,上来,我亲自为你授衔。”
胡胜利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期许。
然而,陈远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胡胜利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转过身,面向身旁的梁勇安,双脚并拢,猛地敬了一个军礼。
“班长!”
梁勇安被他这个举动搞得一愣。
陈远放下手,目光无比真诚地看着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礼堂。
“我是你带出来的。”
“我军旅生涯的第一步,是你教的。”
“这个衔,我想请你,亲手为我戴上。”
全场哗然。
胡胜利看着这一幕,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眼中流露出赞许,他对着梁勇安点了点头。
“梁勇安同志,这是你的兵,也是你的骄傲。”
“去吧。”
梁勇安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陈远面前,小心翼翼地,从托盘里拿起那副崭新的肩章。
然后,他先是摘下陈远肩膀上那代表着列兵的一道拐。
接着,他颤抖着,将那颗金色的星星,安放在了陈远年轻的肩膀上。
整个过程,缓慢而庄重。
这不仅是一次授衔。
更像是一场无声的交接。
戴好肩章,梁勇安猛地后退一步,他挺直胸膛,用尽全身力气。
向着眼前的少尉,敬了一个他此生最标准的军礼。
“班长……”陈远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回了一个军礼。
台下,所有的老兵,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向着台上的陈远,敬礼。
掌声,如潮水般再次响起。
陈远走上发言席,环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在了胸戴大红花的老兵身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今天,我站在这里,被授予军衔,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耀。”
“但这份荣耀,不只属于我一个人。它属于教会我什么是军人的班长。”
“属于与我并肩作战的战友,更属于在座的每一位,即将脱下军装的老兵。”
他的声音沉稳真挚。
“是你们,用汗水铸就了这支部队的钢铁脊梁。”
“是你们,用无声的奉献,守护着我们身后的万家灯火。”
“今天,你们要走了。但你们留下的精神,会像这枚军功章,像这副肩章一样,永远闪耀。”
“我,陈远,陆军少尉。”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向全体老兵,致敬!”
说完,他再次向着老兵们的方向,深深鞠躬。
夜幕降临,四连食堂里,离别的愁绪,像浓得化不开的雾,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今天是退伍老兵在部队的最后一顿饭,炊事班拿出了看家本领,做了满满一桌子好菜。
可老兵们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仿佛要把这几年的情谊,全都灌进肚子里。
“来,喝!都他妈给老子喝!”
梁勇安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端着满满一碗白酒,挨个桌子敬。
“老子……老子明天就滚蛋了……以后……以后就不是你们班长了……”
他的声音已经含糊不清,眼泪混着酒水,一起往下淌。
“班长,少喝点。”陈远想去拦他。
“滚开!”
梁勇安一把推开他,醉眼朦胧地指着他肩膀上的金星。
“你现在是……是少尉了……别管我这个……大头兵……”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又走向下一桌。
陈远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发酸。
一旁的谢闯叹了口气,低声道。
“班长心里苦啊,最好的青春都留在这了,回家什么都没有,工作都不知道去哪找。”
陈远默然,他悄悄碰了碰谢闯。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起身,离开了喧闹的食堂。
回到宿舍,陈远从自己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里面是十万块现金,是他和谢闯凑的。
两人趁着没人注意,来到梁勇安的床铺前。
将他的背包拉开一道缝,把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塞进了最里面。
做完这一切,两人才松了口气。
那一夜,食堂的酒喝到了半夜。
陈远和谢闯把梁勇安抬回了宿舍,安顿在他床上。
所有人都睡下了,宿舍里鼾声四起。
陈远却搬了个马扎,坐在梁勇安的床头,静静地守着。
他看着梁勇安那张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着眉头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凌晨四点,天还是一片漆黑。
宿舍外,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送老兵退伍的大巴车,到了。
所有人都醒了,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老兵们换上了崭新的便装,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军容。
楼下,送行的人已经站满了。
“走了,都好好的。”
“常联系啊!”
梁勇安是最后一个下来的,他已经清醒了,只是眼睛肿得像核桃。
他走到陈远和谢闯面前,用力地抱了抱他们。
“陈远,你是个好兵,也是个好军官,别给四连丢人。”
“谢闯,你小子机灵点,别老犯浑。”
“是,班长。”两人齐声应道,声音沙哑。
梁勇安松开他们,转过身,面对着所有来送行的四连战士。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吼道。
“全体都有,都给老子滚回去!”
“不准送!”
这是他,作为四连一班班长,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战士们站在原地,一个个眼眶通红,却没人敢动一步。
梁勇安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大巴车。
车门缓缓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大巴车缓缓启动,红色的尾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两道哭泣的血痕,慢慢远去。
终于,谢闯再也忍不住了。
他猛地冲了出去,追着那辆已经远去的大巴车,声嘶力竭地嘶吼着。
“班长——!”
“班长——!”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