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嚓!!!”
扭曲变形的钢印残骸在传送带上绝望地弹跳,发出最后几声空洞的哀鸣,随即被后面涌来的罐头冷漠地碾过、淹没。火星熄灭在冰冷的金属轨道上,只留下一缕转瞬即逝的青烟和一股焦糊的金属味。
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车间的轰鸣依旧,但那声音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抬起的罐头悬在半空,张开的嘴巴忘了合拢,连老莫脸上那混合着暴怒和惊恐的表情都僵住了。只有传送带,这条没有灵魂的裹尸布,无知无觉地、永不停歇地向前滚动,将老王的罐头(Prod-B-7731)平稳地送入黑暗的装箱区,也将那枚象征着整个“高效丰饶”谎言基石的扭曲钢印残骸,彻底吞没。
死寂。比老王被拖走时更沉重、更粘稠的死寂。空气里营养膏的甜腻、金属的腥气、老王留下的汗味与恐惧、还有钢印爆裂的焦糊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老莫的脸,从铁青转为酱紫,最后变成一种死人般的灰白。他肥硕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难以置信而剧烈颤抖,指着我鼻尖的手指像得了疟疾:“K……K-737!你……你疯了?!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这是……这是对最高效率的亵渎!对光荣奉献制度的恐怖袭击!是……是叛国!!”他的咆哮因为缺氧而变调,破音处带着尖锐的嘶鸣,“秩序员!抓住他!把他给我扔进福报加速通道!立刻!马上!让他为他的疯狂付出最高效的代价!”
几个膀大腰圆的秩序员如梦初醒,脸上的横肉抽动着,眼中闪烁着执行“高效清除”任务时特有的、混合着麻木与兴奋的凶光,如同闻到血腥的鬣狗,朝我猛扑过来!
就在他们的手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
“嗡——!!!”
一声沉闷到足以震动五脏六腑的、仿佛来自地核深处的巨响,毫无预兆地撼动了整个车间!巨大的顶棚灯管疯狂闪烁,明灭不定,投射下鬼魅般的光影!脚下的合金地面传来剧烈的、波浪般的起伏!传送带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猛地一顿!上面排列整齐的罐头如同被无形巨手横扫,稀里哗啦地滚落一地!粘稠的、暗红色或灰白色的营养膏从摔瘪的罐口涌出,在地板上肆意横流,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地震?!不……不可能!地基是最高标准抗震结构!”一个技术员尖叫着抱头蹲下。
“是……是下城!是下城暴动了!”车间角落里一台未被震坏的紧急通讯器里,传来外面街道上混乱的嘶吼和爆炸声,信号断断续续,“R级……R级暴民冲破了封锁区!他们在砸……砸福报引导车!他们……他们说……”
通讯器里猛地爆发出一个嘶哑却无比清晰的、通过无数个喉咙吼出的、排山倒海般的声浪:
“我们不是罐头!!”
“把A 级也塞进池子!!”
“还我名字!!”
这怒吼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穿透车间的墙壁,狠狠撞在每一个幸存工人的耳膜上,也撞碎了老莫最后的虚张声势!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肥硕的身体晃了晃,一屁股瘫坐在流淌着营养膏的地板上,月白色的“效率专家”制服瞬间被染污,粘稠的膏体沾满了他的屁股和大腿。
秩序员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外面的怒吼惊呆了,扑向我的动作僵在半路。我趁着这瞬间的混乱,猛地弯腰,从一片狼藉中捞起一个刚刚滚落、标签被撕裂一半的罐头。罐体冰冷,标签上只剩残缺的编号后缀“……-R-3489”。盖子边缘,几滴冷却的水珠颤巍巍地挂着。
我举起这个冰冷的金属罐,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盖过了车间的警报和外面的喧嚣,砸向所有麻木、恐惧、或者刚刚开始动摇的灵魂:
“看看!都他妈的看看!”我的手指用力戳着罐体,指甲在冰冷的金属上刮出刺耳的声音,“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是‘光荣奉献’?!是‘价值升华’?!放屁!这里面装的是老王!是Slum-R-9942!是Prod-B-7731!是无数个被榨干、被评级、被贴上标签推进转化炉的活生生的人!和我们一样的人!”
我的目光扫过地上流淌的暗红色膏体,扫过那些摔瘪的罐头里露出的、令人作呕的内容物,最后死死钉在瘫坐在营养膏里的老莫脸上:“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那为什么死的全是R级、C级?!为什么老王一个手抖就清零变罐头?!傲慢和偏见才是!是你们这些坐在上面、定义‘效率’、操控‘奉献池’的衣冠禽兽的傲慢!是把我们这些‘低效者’视为可消耗零件的偏见!怎么算欺凌?十个人欺负一个人算欺凌?一个人欺负一个人也算?那一万个人呢?是正义啊!你们用整个国家的机器,用‘集体生存’的大义,对成千上万个老王、对下城千千万万个R级进行系统性的欺凌屠杀!还他妈管这叫‘正义’?!叫‘福报’?!”
我高高举起那个冰冷的罐头,像举着一块染血的墓碑:“碑是那么小,与其说是为了纪念,更像是为了忘却!这罐头就是我们的碑!小到只够贴一张该死的标签!小到你们可以随时把它丢进成品箱,眼不见为净!但你们忘得掉吗?!你们吃下肚子的每一口营养膏,都他妈沾着人油!都刻着被你们遗忘的名字!”
“杀不死我的,使我更强大?”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指着外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怒吼声,“听听!听听外面!看看这地震!看看这流水线停了!杀不死的,不是变得更‘合格’!是变成火药桶了!你们的高效丰饶国,建在尸油罐头上!现在,地基他妈的要炸了!”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我最后吼出这句,声音已经撕裂,“老莫,还有你们这些‘效率专家’!你们教我们奉献,教我们效率!但真理是什么?!真理就是,在你们这套吃人的机器里,我们所有人!从下城的R级,到车间里的B级,甚至……甚至那位差点被‘圣选’的A 级公子!我们都是待转化的罐头!区别只在流水线的先后顺序!”
我狠狠地将手中那个冰冷的罐头砸向瘫软的老莫!罐头擦着他的肥脸飞过,撞在他身后的控制台上,“砰”地一声炸开!粘稠的、暗灰色的营养膏溅了他满头满脸!
“啊——!”老莫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双手胡乱地在脸上抹着那冰冷滑腻的膏体,眼神里充满了被“污秽”玷污的极致恐惧和恶心。
这景象,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草!老子不干了!”
“去他妈的光荣奉献!”
“老子是人!不是罐头!”
“跟他们拼了!”
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和愤怒,如同被点燃的汽油桶,瞬间在幸存的工人中爆炸!质检员们扔掉了手中的工具,流水线操作工抄起了扳手和金属棍,甚至几个原本麻木的秩序员,看着地上流淌的“膏体”,看着外面火光冲天的混乱,看着老莫的狼狈,眼中也闪过一丝动摇和狠厉!
人群像决堤的洪水,冲破了秩序员的阻拦,冲出了死寂的车间大门!他们汇入了外面街道上汹涌的、由下城R级和更多醒悟过来的底层工人组成的愤怒狂潮!口号声震耳欲聋:
“砸碎流水线!”
“烧掉福报中心!”
“把抽签箱塞进元首的屁眼里!”
“我们不是罐头!!”
老吴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混乱的街头边缘。他没参与打砸,只是佝偻着背,站在一个被掀翻在地、罐体破裂的福报引导车旁。浑浊的眼睛看着里面散落出的、崭新的、印着不同编号的空罐头盒。他捡起一个,标签上清晰地印着:公民ID:Govt-S-0023。评级:S(核心级)。预留转化日期:待定。这是为高级官员预留的“尊享版”罐头。
老吴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黑的牙齿,无声地笑了。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洞悉了所有荒诞与残酷后的、冰冷的嘲讽。他将那个印着S级编号的空罐头盒,用力地、狠狠地,砸向了远处“高效丰饶”元首府邸那金光闪闪、象征着“永恒效率”的齿轮穹顶!
罐头盒在空中划过一道黯淡的弧线。
而此刻,在元首府邸深处,绝对隔音的办公室里。那位刚刚经历了“圣选”惊吓的元首,正对着光屏上全国烽烟四起的混乱画面,脸色惨白如纸。他颤抖的手,无意识地拿起桌上一罐特供的、包装精美的“元首专享型”营养膏。金色的罐体上,没有编号,只有一行优雅的艺术字体:“为最高效率而生”。
他看着罐子,又看看光屏上暴动的人群,看着他们焚烧福报中心,看着他们高喊“我们不是罐头”。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恐惧和荒诞感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将手中的“元首专享”罐头狠狠摔在地上!
“哐当!”
罐体瘪了,粘稠的、乳白色的高级营养膏缓缓流出,在地毯上蔓延,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昂贵的甜香。
元首看着那滩膏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突然想起了质检车间里那个摔坏的罐头,想起了老王绝望的嘶吼,想起了K-737砸向传送带的那枚钢印。
小时候怕鬼,因为他狰狞恐怖;长大后怕人,因为他衣冠楚楚……
而现在,他看着地上那滩自己刚刚摔出来的、昂贵的“膏体”,看着光屏上那些曾经温顺如羔羊、此刻却面目狰狞如恶鬼的“罐头原料”,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怕的,不再是具体的鬼或人。
他怕的是这由他自己参与设计、并引以为傲的、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物化为罐头的、名为“高效丰饶”的巨大机器本身!这机器运转时,他是主宰。而当这机器被它自己制造的“原料”卡停、甚至开始反向吞噬它的建造者时……
他感到自己正站在流水线的尽头,传送带的轰鸣越来越近。下一个被贴上标签、推进转化炉的罐头,会印着谁的编号?
办公室的门被急促而沉重地敲响。门外,是卫队长惊慌的声音:“元首!暴民冲破了最后一道外围防线!我们……我们请求您立刻进入‘穹顶花园’紧急避难舱!那里有独立的……转化……不,生存保障系统!”
元首没有回应。他依旧死死盯着地上那滩乳白色的膏体,仿佛那是他最终的归宿。他缓缓抬起手,不是去开门,而是神经质地、反复地擦拭着自己昂贵的、绣着金线的袖口,仿佛上面沾满了看不见的、粘稠的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