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涵没急着说话,反倒往前踱了一步。
那双凤眼里,全是逮着了耗子的猫才有的,
讥诮和玩味。
“这幽魂殿的秘闻,连我宋家压箱底的典籍里,都只有那么寥寥几笔,说得云里雾里。
“可您一个外姓的客卿,却把这幽魂殿的底细,说得跟自个儿家后院的菜园子似的,门朝哪儿开,道儿上有几个坑,哪个犄角旮旯里藏着鬼,比谁都清楚……”
她的声音,像一根钓鱼的线,不急不缓地,把所有人的心都给拎在了半空。
“这就让清涵有些想不通了。”
她轻轻一笑,那笑意没往眼底走,全结成了冰。
“我想来想去,也就两种可能。”
“要么……您老人家腿脚利索,进去溜达过一回。”
“要么……”
她话锋一转,那股子笑意“唰”地就收了个干净,人往前一欺,几乎贴在了墨尘长老的脸上。
那声音,也像是从冰窖里刚起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您,就是从那鬼地方,爬出来的!”
墨尘长老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了,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
可他刚一动,宋清涵甚至都没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白玉堂,动手,还等什么?”
话音未落,那两具一直沉默如铁的机关傀儡,动了!
其疾如风,其势如雷!
墨尘长老只觉两道黑影扑面,还没来得及做出半点反应,两条胳膊便被铁钳般的巨力死死锁住!
其中一具傀儡,更是毫不客气,蒲扇般的大手抓住他的袖子,猛地往上一撕!
“刺啦——”
一声脆响。
那截儿洗得发白的破布道袍,应声而裂!
一截干瘦、却布满了狰狞伤疤的手腕,就那么露了出来。
在那手腕内侧,一个早已褪色、却依旧狰狞的黑色刺青,赫然在目!
李青云心里“咯噔”一下。
在屠村血祭那儿,他就曾瞥见过墨尘手腕上符文的一角,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儿。
此刻见了全貌,果然,与那血祭图腾的布局如出一辙!
他瞧得比谁都分明,那墨色早已渗进了皮肉,边缘模糊,显然是几十年前的旧物。
刺青周围,还交错着几道更狰狞的旧伤疤,像是曾拿刀子硬生生往下剜过,却没能剜干净。
图穷,匕首见!
先前所有的线索,这会儿全对上了!
墨尘长老那张脸,血色尽褪,宛若白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清涵那致命的质问,此刻再不是凭空猜测,而是像击穿堤坝的最后一道洪流,让所有的伪装,轰然崩塌。
她走到被死死钳制的墨尘面前,看着他。
嘴角的冷笑,像一朵开在冰原上的毒花。
“墨尘长老,别演了。”
她淡淡地说,那口气,像是在吩咐一条狗。
“为了引您入局,我可是花了大价钱,在黑市让人散播消息,故意放出这‘仙府遗址’的风声,再确保这点事儿,能一字不差地吹进您的耳朵里。”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墨尘的胸口。
“我赌的就是,您这个三十年前幽魂殿的漏网之鱼,绝对不会放过这个重回故地的机会。现在看来,我赌对了。”
她收回手,声音一字一顿,像是在敲钉子。
“我需要一个熟悉幽魂殿的人带路。你若还想活命,就老实点,带我们进去。”
墨尘长老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让人给抽了。
先是惨然一笑,跟着,那笑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疯,最后竟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咆哮。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流出了两行浑浊的泪:
“回去?我不想回去!你们还不懂么?老子好不容易才从那鬼地方爬出来,酿了三十年的酒,晒了三十年的太阳,我他妈为什么要回去?!”
他喘着粗气,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声音里带着血丝,一句一句地往外嘶吼:
“没错!老子……老子当年就是幽魂殿里头的一条狗!
“那血祭的阵,老子画过!那害人的毒,老子炼过!老子手上沾过的血,比你们所有人这辈子喝过的水都多!
“可老子不想再当鬼了!我想当个人!我想闻闻日头底下的新鲜味儿!我想正大光明地喝口烫嘴的酒!
“所以三十年前,是我!是我给赫连山几大家族和仙门带的路,是我里应外合,亲手把幽魂殿那帮王八蛋的老巢给端了!
“我拿整个幽魂殿的血,换了这三十年安生日子!
“现在我只想当个酿酒的糟老头子!我不想再回去了!死也不想!”
他那嘶哑的呐喊在隘口的风中回荡,带着令人心悸的血腥气。
一时间,连那呜咽的阴风似乎都停滞了。
宋阳和几名护卫脸色煞白,握刀的手微微发抖,看向墨尘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强烈的厌恶。
吴工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终究只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李青云瞧得分明,沈瑞已悄悄退后半步,牙齿不自觉地咬紧了腮帮子,眼里全是卷入这场浑水的懊悔和恐惧。
而白玉堂,依旧摇着扇子,嘴角的玩味更深了,像是在欣赏一出顶有滋味儿的戏。
就在这时,墨尘像是想到了什么救命稻草,话锋一转,声音凄厉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要命的难题:
“就算你们逼我带路,也没用!那幽魂殿的主殿,也得拿身负‘太阴灵骨’的处子心头血当钥匙,才能打开!你们上哪儿找这万中无一的体质去?!啊?!”
话音刚落。
“扑通”一声,丫鬟巧儿就跟让人抽了主心骨似的,软倒在地。
她这会儿全明白了。
那张小脸“唰”地一下就没了人色,抖得跟风里那最后一片烂叶子似的,手脚并用地就往宋清涵脚边爬,死死抓住她的裙角。
哭声,早就没了调,像是刚没了崽儿的母兽,撕心裂肺:
“小姐……小姐我求求你!我不想死……我从小就跟条狗似的伺候您……求您饶了我这条贱命吧……小姐……”
宋清涵却连眼皮子都懒得垂一下,好像撵的是一只脏了她鞋的野狗,拿脚尖,厌恶地将巧儿的手给踢开。
那声音,比隘口的阴风还冷,却又带着一种扭曲的狂热:
“正因为你从小跟着我,才更该明白,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巧儿,那眼神,不是看人,是看一件早就准备好的祭品。
“能给我宋清涵的仙途当块垫脚石,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也是你唯一的用处!”
说着,她转过头,看向宋阳等人,对着那一双双惊恐的眼珠子,狂热地布道:
“你们瞧瞧!万里挑一的‘太阴灵骨’,偏偏就是跟了我二十多年的丫鬟!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我费尽心机都找不到的钥匙,却一直都在我身边!这是老天爷把造化硬塞到了我手里!
“前头就算真是刀山火海,那也是给我的考验!是我的机缘!
“你们跟着我,就是顺天而行,怎么会败?!”
宋阳等人脸上的血色,像是让这番话给彻底抽干了。
他们不是被说服了,是被那两尊堵死了一切生路的铁疙瘩,给活活压垮了。
他们看看宋清涵那张写满疯狂的脸,又看看隘口那两尊冰冷的铁傀儡,最后,只剩下深深的绝望。
墨尘长老听了这话,那歇斯底里的咆哮,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他看着宋清涵脸上那股子不容置疑的疯狂,又看了看瘫在地上、连哭都忘了的巧儿,那双刚还喷着火的老眼里,最后一点光,灭了。
他彻底绝望了。
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骨,软了下去。
隘口里的风,像是鬼哭,呜咽着从他耳边刮过。
“我……我带路……”
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墨长老不再挣扎,被铁傀忿推搡着,踉跄地走向隘口深处,那背影灰败如槁木。
白家的护卫无声地形成包围,冰冷的傀儡踏前一步,彻底堵死了后路。
宋阳等人只得像被驱赶的羊群,默默跟上。
李青云走在最后头,心里头却跟开了锅似的,翻江倒海。
这盘棋的子儿和棋盘,他都瞧清楚了,可他娘的唯独有一步棋,他看不懂。
墨长老那股子发自骨子里的恐惧做不了假。
可一个在安乐窝里扎了三十年根的亡命徒,怎么会为了一句没影儿的传言,就轻易把自个儿重新扔回这要命的虎口?
这事儿,说不通。
里头的账,对不上。
他又想起了先前墨长老几次三番,看似无意,实则拿命护着巧儿的古怪举动。
这老家伙和那丫头之间,到底藏着什么事?
李青云越想,心里头那股子寒气就越重,跟腊月里掉进了冰窟窿似的。
他觉着,宋清涵也好,白玉堂也罢,甚至这个被迫带路的墨尘,他们这帮在台面上唱念坐打的角儿,或许都未必是这盘棋的真正棋手。
他们,也像是棋子。
冥冥之中,好像有只看不见的大手,在天上头布了个局。
把他们这些各怀鬼胎的人,不偏不倚地,全都当成了过河的卒子,一门心思地往这幽魂殿的鬼门关里推。
这只手,又是谁的?
李青云握紧了袖中的短刀,心里那根弦,前所未有地绷紧了。
他明白了,这趟差事,最大的危险,不是幽魂殿里那些看得见的机关和看不见的鬼。
而是身边这些活人。
是那些藏在言语、笑脸和沉默底下的刀子。
那才是这潭浑水里。
最要命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