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成都东门外,阴雨初霁,残云低垂。
成都城门处却弥漫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郑嫣的出嫁队伍自远方而来,前有铜锣开道,后随八抬红轿、数十喜仆,彩绸纷飞,旌旗招展。
虽为纳妾,却极尽铺张,宛若官宦嫡女正婚。
李丰身披红袍,骑马领队,神色肃穆。
另一边却是孟达骑高头大马,腰佩长剑,身后十数骑随从,气势威武,正待入城。
城门狭窄,两队人马挤作一团,互不相让。
孟达勒马,皱眉看向对面喜庆的队伍,冷声道:“这是何人婚嫁,如此大张旗鼓,堵住城门?”
随从上前答道:“回将军,乃李严之子李丰纳郑氏女为妾,却依正妻之礼操办。”
孟达闻言,嗤笑一声:“郑氏?想来是郑度知道自己大祸临头,想保他女儿一条性命罢了。他嫁得了女儿,却是嫁不得儿子啊,哈哈哈!”
随即策马上前,对城门口新郎模样的李丰喊道:“纳个罪臣之女也敢如此张扬!本将军有要务在身,尔等速速让道!”
“孟太守,你和郑太守因同案被召回成都,你说郑太守是罪臣,岂非你也是罪臣?”
孟达正待发作,却转念一想,不能给法正的谋划节外生枝,便道一声“晦气”,命令亲随向一侧避让。
今日正是公开审理彭羕谋反案之期,法正亲自坐堂审理,以威慑四方。
堂上两侧布满兵士,气氛肃杀。
刘备亦坐于堂上,赵云立侍在侧。
堂下,郑度与孟达昂然而立,彭羕与马超则被枷锁加身。
法正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彭羕、郑度,尔等勾结士族,藏粮拒赋,妖言惑众,欲倾覆主公大业,罪证确凿!
孟达、马超虽受牵连,然查无实据,暂免罪责,着令戴罪立功,北伐之时,效力赎罪!”
言罢,堂下一片骂声。
“法正,你说罪证确凿,证据何在?”堂下郑度和彭羕都矢口否认。
“不急,这就让尔等死个明白。”法正传唤证人上堂。
一个青衣短褐,面色苍白,仆役模样的中年男子,畏畏缩缩地步入堂中,低头不敢直视。
“小人……小人乃是郑太守家仆,彭太守与郑太守的来往书信,皆是由小人负责传递的。”
郑度哈哈大笑,“法太守就这点本事?不错,此人本是我家仆役,但犯了偷盗之罪,被我扫地出门。如今怀恨在心,污蔑于我,他的话如何能信!”
听到郑度这样说,那个仆役更是吓得跪在地上。
“那郑太守一样也是空口无凭,你如何证明他犯了偷盗之罪?”
“小人!小人……是见他二人传递密信,鬼鬼祟祟,才拆阅了书信,知道了此二人秘密,自行逃出郑府的!”
“主公,我有太守府差役以及其他家仆随我同来成都,传唤他们上堂便可证我所言。”
刘备点点头,犍为太守府的小吏以及郑度的家仆都上堂,纷纷指责这个作证的仆役当日偷窃郑家财物。
刘备眼神扫向法正,法正急忙说道:“主公,就算此仆役是偷盗之徒,也不能证明他未曾为二人传递书信。还有此物证在此。”
法正派人从后堂取出一封书信,书信上的内容是郑度同意与彭羕一同举事,共讨刘备。
同时法正又从左将军府中调来郑度上书刘备的公文,两相对比,笔迹书法如出一辙。
刘备也接过书信两相对照,然后颤抖着丢到了郑度面前。
郑度捡起那封所谓的密信,双手微颤,目光扫过纸上熟悉的笔迹,心中大感不妙。
“彭羕,你看看这封密信是郑度回复给你的吗?”法正询问道。
身为主犯的彭羕一直沉默不语,这下终于开口:“是……”
“人证物证俱全,郑度你还何话可说?”
郑度百口莫辩,只能否认此信与他有关。
“郑度你还在狡辩。彭羕昨日就已在狱中招供,将他藏信之处透露与我等。”
法正又让差役从后堂取出了一整箱的书信和竹简,皆是彭羕和各级文武官员通信。
“无话可说了罢。今依《蜀科》之律,判尔等死罪,夷三族,家财尽没!”
彭羕听见判决,突然挣扎着站了起来,“法太守,你昨日不是许诺我,若是我认罪,可以减轻惩罚吗?”
“念在你主动认罪,可以从轻,但昨日本官又得知,你还犯下诽谤主公的大罪!你曾对马孟起将军说过,主公不过一老革耳!是也不是?”
彭羕看见刘备扫来的眼神,羞愧难当。
刘备叹了口气,“孝直,适可而止罢。既然彭羕主动认罪,将他一人斩首,其家人流放汶山郡罢。”
众人皆称主公仁德,心胸宽广。
郑度破口大骂:“刘备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任用法正这样的小人你还谈什么仁义!
你以为你是靠你那来路不明的汉室血统起家的吗?是谁把你推到今天的高位上的?不惜民力,还纵容小人!你是大祸临头而不自知啊!”
这话直骂得刘备心惊肉跳,他不忍再听,拂袖离去。
郑度一家全部处以斩首。
彭羕斩首,家人流放。
马超罚俸一年,孟达无罪。
其余所牵连各级官吏,证据确凿者一并夷灭三族。
……
女孩或都曾幻想过,自己出嫁的那一天,有红妆喜轿,满城喜气。
可郑嫣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披上红妆、坐上喜轿之时,竟是父兄人头落地、宗族覆灭的时刻。
在恍惚间,郑嫣只觉自己身在梦中。
轿帘之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可她却仿佛听不见,眼前只是一片血色的霞光与阴沉的天色。
随嫁丫鬟在一边低声劝慰:“姑娘……不,夫人。您已入李家,总不好闷着。李公子是个正人,您若好生服侍,取悦于他,或能安稳度日。请您……莫再哭了。”
郑嫣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地摸了摸头上的凤钗。
那是她母亲留下的旧物,今日被她戴在发髻之上,却觉得沉得几乎压断颈项。
轿子稳稳停在李府门前,迎亲鼓乐也渐止。
李丰立于门前,身披大红华服,面容肃穆。
他不像旁人那样装作笑逐颜开,只是伸手,将轿帘轻轻掀起。
郑嫣一眼便看见了他眼中的无奈与复杂,这场婚事对他而言,也并非欢喜。
她的脚刚踏出轿子,门内早有司仪高声唱礼,红毯延至堂前。
朱漆高门大敞,宾客却寥寥无几。
仪式一切循规蹈矩,礼节无一偏废。
她虽为妾,却享正妻之礼,拜堂,李父不在便向祖宗排位献茶,最后礼成。
入洞房后,李丰未作任何僭越之举。
只遣人备了清粥素菜,又亲手替她摘去头冠,语气温和如水:“嫣儿,今日委屈你了。但你放心,自此之后,你在李家一日,我便护你一日。”
郑嫣心头一震,泪水滚落,哽声问道:“你……你为何对我如此?我父兄所为,人人喊杀,你……你不怕被牵连?”
李丰静静看着她,目光沉然。
“我相信你父兄是清白的。”他说着,跪在榻前,郑重地磕下一个头:“我李丰发誓,日后若有机会,定为你郑家平反,报此血仇!”
郑嫣身子一颤,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滑下。
她曾以为,这桩婚事不过是政治庇护,是一桩权宜之计。
却未曾想,李丰竟愿以性命相誓,为她撑起这残破的天地。
那一刻,她忽然庆幸,幸好,还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