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双手抱着头,缩在角落卡座的阴影里。
此刻这间酒吧就像灌满了沉甸甸的铅块,压得人胸口发闷。在黑暗中,粗重的喘息、断续的咒骂、枪械冰冷的反光、以及狙击手带来的死亡凝视,交织成一张紧绷到极限的网,随时会猝然崩裂。
更激烈的冲突一触即发。
“该出场的似乎都出场了,所以,”路明非轻声问道:“我要找的人究竟在哪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夏弥面具下的嘴角勾起,语气里满是看戏人的散漫。
路明非无声地叹了口气,视线幽幽穿过混乱的屏障,精准地钉在小舞台鼓架后那双惊疑不定的眼睛,钉在那个穿着燕尾服的年轻身影上。
“其实就是他吧,学生会会长。”他淡淡道:“高三的年纪,套个成熟点儿的马甲,差不多就这样了。”
夏弥眉间微扬,不置可否。
“你明明一开始就知道。”路明非的头微微侧向夏弥,视线在阴影中碰撞:“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早在发展成这样之前,会省去很多麻烦。”
“麻烦?”夏弥忽然转过头,面具下的笑意狰狞而冰冷。
她不知何时已经完全褪去了青葱少女的感觉,作为的“异类”的压迫感越来越强。那双金色的眼睛就像昨夜凝视混血种小情侣那样凝视路明非,只是比起单纯的嘲弄和欺凌,更多了丝试探和蛊惑。
“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呢?”
“你有话直说。”
“我之所以不直接告诉你,就是想让你看看啊……”夏弥微微咧开嘴唇:“看着眼前这幕城市的‘真容’,然后,我再好好地——看看你!”
路明非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哎哎,我真的搞不懂你诶……姑且就先用‘路明非’这个名字称呼你吧,角色扮演者之间还是互相尊重比较好。”
“路明非,路明非……从开学前的那个下午开始,明明,你都已经和吾身接触到这种地步了,居然还能始终将自己伪装在人类的表皮下,毫无破绽!呵,论起学习和伪装的能力,我是不是还需要多向你讨教呢?”
“可你现在已经看见了,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夏弥边说着边伸出一只手,指甲慢慢生长为利爪,反光的细鳞一片片在肌肤上绽开:
“不是一个或两个,也非偶然或恰逢,我们共同选择的这座城市——其实处处是同类的痕迹啊!”
“那么,在适时的时候露出獠牙又如何呢?面对真实,姑且暴露自己的真实又如何呢?不傲慢轻狂无以为王,若你确有孤高的冠位,那就不该真的只把自己当作人类来看待!”
“所以啊,哪怕是要达成一个最微不足道的目的,也试着展露威严如何——”她的尾音化作一缕带着浓烈蛊惑与挑衅的叹息,黄金竖瞳炽烈燃烧,此刻那属于异类女王的威严几乎填满了这个小小的卡座空间:
“我非人的,同族啊!”
这番话,如同古老龙语的咒言,带着直抵灵魂的叩问和磅礴的压力,哪怕没有旁人知晓,却依然如同扩散的雾沼,悄无声息地将酒吧的紧张气氛烘托至最高峰。
那股持续压抑的暗流似乎也被引起了某种共鸣,更加剧烈而不安地涌动起来,几个躁动的混血种忍不住发出低沉的咆哮,力量在血脉中奔腾呼应!
龙威弥漫,风暴将起!
面对眼前少女那裹挟着混乱狂潮的试探与压迫,面对那渐渐同频、宛若化作实质的血与火,路明非沉默地,也伸出了手——
他掏出了手机。
随后手指在屏幕屏幕上熟练地划动,按下了三个清晰的数字:
1。
1。
0。
拨通。
“?”
在少女那充满疑惑、愤怒乃至杀意的目光注视下,他极其清晰、语气极其正常地对着电话说道:
“您好,报警中心吗?麻烦您。苏合市后溪街49号,‘旧时光’酒吧。很不妙!这里正在发生大规模聚众斗殴事件,对,很多人,场面非常混乱和危险!……持有什么武器?有刀具、棍棒,很可能还有……自制爆炸物?而且不少人都带有明显的攻击性,看着都像是喝了酒,情绪特别激动。请你们务必尽快出警,否则可能造成严重后果。嗯,对,地址没错,旧时光酒吧……”
“你疯了?!”夏弥失声惊叫,黄金瞳都因极度的荒谬感而剧烈闪烁。
“是你们疯了才对吧,遇到危险找警察叔叔不是常识么,你上学都学到哪儿去了?”路明非挂断电话,将手机随意塞回口袋。
“你只是让那群家伙来送死!然后将事情闹得更大,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和你讲道理,毕竟理性是人类最宝贵的特质之一……你说我不是人类?不,”路明非语气很淡,却无比笃定:
“事实上,没有比我更人类的人类了。”
夏弥冰冷又疑惑地皱起眉。
“反正,在你那还没真正学会智慧的原始脑部结构中,就一定笃定地认为,如果是人类,就必定无法对抗高贵的、强大的龙类对么?”
“真是自视甚高啊,既傲慢又愚蠢……明明世界也好,城市也罢,都是好不容易才得到‘安稳’,作为存在于其中的一份子,却毫不珍惜,肆意妄为。”
看着酒吧即将暴起动手的双方,听着各种谩骂各种威胁的言语,路明非的语气中,不觉多了些本能般的厌恶:
“总之,既然你都这么好奇这么试探了,我不妨就稍微回应你吧,不过大概会让你失望就是。”
“因为我要说的话,其实也就是任何一个人类会说的话。”
“给我听好了,”他用那对早已恢复原样的黑瞳,盯着面前异类的金芒:“无论怎么谋划和闹腾,你们,及你们所创造的一切,对这座城市来说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水花而已。”
“并且,作为无可辩驳的犯罪,你们只要做出了越线的事,就一定会受到惩罚,那是源自这座城市的人们以集体意志做出的公正又合理的审判,所以……”
路明非取下面具,露出那张毫无表情的沉没于角落黑暗的脸,然后于弥漫而来的精神迷雾中毫无迟滞地,抄起一瓶没开封的酒。
夏弥眼瞳微缩,死死盯着他的每个细微动作,感知着附近任何产生变动的元素,然而,就只是像在街边打闹的男孩子投掷一块石头那样——
路明非手臂扬起,没有丝毫花哨的技巧,没有灌注任何澎湃的力量波动,稍微瞄准,朝向了小舞台方向、刚刚从鼓架后露头的调酒师。
酒瓶脱手而出!
一道琥珀色的流光,带着玻璃瓶的笨重弧线,骤然撕裂了压抑的空气。
有混血种下意识看过去,试图伸手去拦截那平平无奇的投射物。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那伸手的人即将触碰到瓶身的刹那,他眼中的黄金瞳猛地黯淡,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巨大惶恐瞬间攫住了他!
宛如老鼠遇见了猫,好似飞蛾撞上了蛛网,他怪叫一声,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手,还惊惶地向后踉跄一步!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他旁边的另一人身上!试图踢腿阻挡的脚踝本能地一颤,同样惊恐地收回!
那只笨拙的酒瓶,就这样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无人敢于触碰的“绝对通行”姿态——
划过越来越相互靠近的两方人群!
划过一张张惊骇或疑惑的脸孔!
划过或明或暗乱灯交织的“旧时光”午夜!
最终,带着沉闷而精确的力道——
砰!
不偏不倚,狠狠砸在了调酒师卷发的脑袋上,玻璃碎片混合着琥珀色液体和刺鼻的酒精,在瞬间炸开!
与此同时,路明非最后那句话的后半段,既像对着夏弥,也像对在场所有混血种,平静又厌弃地在卡座角落响起:
“……别与社会为敌啊,龙类。”
全场死寂,所有人都看着调酒师,看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痛哼,身体便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架的玩偶,直挺挺地瘫倒在小舞台上。鲜血迅速从额头涌出,浸润了那身奢华的燕尾服。
随着他的倒下,异变陡生!
笼罩着整个酒吧的、无形无质却又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
“咔嚓!”
一声微弱但清晰的能量破碎声响起!
那保护着酒吧、隔绝着外界窥探、也被调酒师视为依仗的强大炼金矩阵……彻底消散了!
更恐怖的是!
在夏弥骤然收缩成针尖的黄金瞳视角中——
沿着那破碎、消散的炼金矩阵的能量脉络残余,一股无形的、令人战栗的可怕力量瞬间反向侵蚀!如同灭活的病毒,又像是专为抹杀“龙血”而生的天敌。
那力量顺着精神力场与生命链接的轨迹,刹那间弥漫、感染了在场的所有混血种!
嗤!嗤!嗤!嗤!
就像一排被同时掐灭的烛火!
无论之前多么炽烈狂傲,所有混血种面具后的黄金瞳……全部熄灭了!
甚至连体内流淌的力量感也瞬间消失,如同从未存在!
前一秒还凶神恶煞、气息狂躁的猛兽,后一秒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凡人!
整个酒吧,所有人的眼中,只剩下普通人类惊恐、迷惑、剧痛下的黑色瞳仁!
夏弥彻底呆住了,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将她淹没,连思维都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原来……他……他能做到这种程度么?那看向路明非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迷茫?
而酒吧的戏剧,仍在以最荒诞的方式推进!
龙管局!
叶胜是最先察觉到异变的,他的言灵是“真空之蛇”,专攻探知!
在所有释放出的“蛇”消散后,他只觉得身上因炼金领域和龙威带来的沉重压力骤然一轻!紧接着,他感受到酒吧里所有集会混血种的气息瞬间跌落谷底!
不管怎么样,是机会!他们拥有装备上的绝对优势!
“放下武器!抱头蹲下投降!”叶胜大喊:“否则我们就开枪了!”
然而初来乍到的他万万没想到,苏合这座东大的南方小城有多么“人杰地灵”。
也就是通过这次惨痛的教训,他才会在后续的每次任务中都带上最亲切最可爱的,“弗里嘉子弹。”
“投降你妈!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你几把枪?!”
“拼了!”
“肯定不敢打死我们!”
从惊愕中迅速回过神的混血种,或者说暂时变回普通暴徒的壮汉们,又开始大吼,其中一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躲在叶胜旁边的沙发下,此刻怪叫一声,如同蛮牛般扑向叶胜!
一声闷响!叶胜的配枪直接被撞飞脱手!
“他妈的,给我干他们!”这一幕如同信号,被压制力量只剩下满腔怒火和屈辱的混血种们瞬间找到了发泄口!
混乱,彻底爆发!
失去了力量,也失去了理智的约束!
但场面瞬间从即将爆发的血腥超能力战争,彻底降格成了……
泼妇骂街般的街头混混大乱战!
“操!敢动我们老大?!”
“打他!打条子!”
“别踩我脚啊!草!”
“哎哟我日!谁踢我裆?!”
“你妈的瓶子!拿瓶子!”
“你敢开枪!你他妈犯法了知不知道!”
没了龙血力量加持的战斗,只剩下原始的蛮力、污言秽语、身体碰撞、王八拳、撩阴腿、以及顺手抄起的酒瓶和椅子脚……
之前还金光闪闪、威风凛凛的混血种们,和严肃冷酷、装备精良的龙管局专员,此刻狼狈不堪地扭打在一起。
昂贵的西装被撕破,精心梳理的发型成了鸡窝,帅气的脸上瞬间挂了彩,吃痛的惨叫、愤怒的咆哮混杂着无意义的污言秽语,充斥着整个空间。
椅子被掀翻,杯子被摔碎,场面丑态百出,滑稽又可笑。
而在过于偏僻而没被波及的角落卡座,夏弥瘫坐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发生在眼前、彻底颠覆她认知的一幕幕闹剧,直到又开了瓶小酒的路明非拉着他挪动。
就在这时,
呜啦——呜啦——呜啦——!
尖锐刺耳的警笛声如同天籁,或噩梦,由远及近,瞬间撕碎了酒吧里的“战斗,爽”氛围。
砰!
酒吧大门被再次撞开!
“警察!所有人都不许动!!”
“立刻趴下!!”
手持防爆盾、催泪瓦斯喷射器、警棍,全副武装的警察如同黑色的洪流,瞬间涌了进来!
咻——!
刺鼻的白色烟雾瞬间在酒吧中央弥漫开来!呛咳声顿时响成一片!
“啊!我的眼睛!”
“咳咳咳……”
“趴下!叫你趴下!”
“双手抱头听不懂吗!说你呢!是不是耳朵聋!”
“什么叫要求和我的上级通话!老实点!有什么话跟我回了局子再说!”
暴力的意志在专业的社会执行者面前被瞬间瓦解。所有参与者,无论之前多么凶悍,此刻在呛咳、眩晕和警棍的威慑下,都只剩下抱着头蹲地、或痛苦呻吟的份。
混乱迅速被控制。
而路明非,早已趁着人群混乱,拉着还处在震惊宕机状态的夏弥的手腕,悄无声息地从卡座后面绕开混乱中心,溜达到了门口附近。
当警察彻底控制住场面,开始清点时,他才在弥漫的催泪瓦斯边缘,对着领头的那位警官礼貌开口:
“警官叔叔,是我报的警,电话是……”说完,他还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
“很勇敢嘛,小伙子!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哎呀,怕不是黑社会哟,深更半夜地抢地盘……吓死个人。”
场面渐静,夜风吹拂。
而在酒吧门口闪烁的警灯外,不远处一栋更高建筑的楼顶阴影处,高倍狙击镜的视野缓缓移开。
酒德麻衣放下狙击枪,耳麦里传来带着玩味笑意的男孩声音:“如何?”
沉默了几秒后,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彻悟般的茫然与无奈:
“我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