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几次了?”路明非想。
不,事到如今哪还记得清呢?更何况只有现在的片刻,他才能获得短暂的清醒。
他漂浮着,穿行着,上下左右失去了意义,时间仿佛凝固或被无限拉长。
无数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玻璃残片,如同逆流的鱼群,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又或者说,是他自己正在穿过这片由无数可能性构成的星海。
每一块残片,都映照着一个截然不同的“路明非”。
有的碎片里,他背着两把银剑,在月光下的沼泽中追猎着扭曲的怪物,眼中闪烁着阴冷的琥珀色光芒;有的碎片里,他穿着厚重的铠甲,手持巨剑,作为王者坐在黄金之树的根前,眼神疲惫而空洞;更离奇的碎片里,他甚至化身为巨大的银色巨人,在城市废墟中与怪兽搏斗,胸前的彩色计时器发出急促的闪光……还有更多,更多数不清的画面,或是挥舞着刀剑,或是吟唱着咒语,或是驾驶着机甲,每一个都是“路明非”,却又都不是眼前这个正在穿行的他。
他看见这些画面,如同看见河岸边掠过的风景。没有记忆,更谈不上遗忘。
这些光怪陆离的冒险,这些波澜壮阔的史诗,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过客,一个信使,一个……承载着代价本身的存在。
并非是他经历了这一切,然后失败了。更准确地说,“路明非”这个概念,这个世界的“锚点”,本身就承载着无限的可能性。要让那些成功的、耀眼的“路明非”得以存在于某个时间碎片中,就必须有一个对应的存在,来承担所有可能性坍缩、世界线重启所带来的负担与磨损。
“平衡”是宇宙亘古不变的法则。而“他”,眼前这个路明非,就是那个行走在可能性背面的影子。他不是故事的主角,而是故事得以无限重演所必须付出的那个“代价”的聚合体。
他沉默地行走在这条无限轮回的道路,每一步都踏在累积的、濒临极限的时间线上。而现在,这条路似乎也即将走到尽头。
前方的虚无不再稳定,那通往下一次重启的新世界入口,像一个不堪重负的漩涡。边缘闪烁着危险的裂纹,散发出濒临崩溃的衰败气息。时间线的负担,哪怕经过不断的推延,也终于累积到了连“重启”本身都无法承受的程度。
就在这时,一种宏大、冰冷、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意志笼罩住他。
没有形状,没有声音,但其存在本身就带来了难以承受的沉重感,仿佛将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他的意识之上。
祂说,祂代表存续和抑制而来,邀请路明非,短暂驻足于前往最后轮回的刹那一梦。
“最后……也就是从2019年开始,不断的重头再来,竟然已经让时间线整整延后了10年。”路明非轻声道。
“但这个从2019年开始的故事,结局已经注定,你会同时间线崩溃的世界本身一起消亡,彻底消亡。”祂的语气正如存在本身般冰冷。
“那便消亡好了,倒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路明非淡淡回答:“你以为我此前的每次死亡很轻松么,在这个间隙中重新记起来又有趣么?与其说我是‘代价’的集合,不如说我是诞生在无数失败与死亡中的残渣。”
“这样的东西,没了也就没了,迟早有新的意识接替。”
“可世界亟待苏生,星球渴望存续,我为此而来,将‘可能性’也赋予你。”祂道出了目的。
路明非沉默了,等待祂的下文。
哪怕他只是无尽地狱之底的恶鬼,驻足此间时,也偶尔会产生将手伸向天空的奢望。
“与其等待毁灭,不如主动去毁灭。时间线的崩溃是建立在随重启不断累积的特异点上,又能进一步定位于特定的个体,用人体比作世界,即过于庞大的病毒集群。”祂给出了准备的方案:
“而你,可以转化为类似白细胞的存在,成为一种能够屠戮所有影响世界稳定者的工具,以彻底的“修正”来维持世界的运转。”
“杀掉一些人,然后以此拯救更多人,星球拥有很多代行此法的执行者,能够帮助世界相对稳定地存续。而以‘路明非’在这个世界的特殊性,一定能以前所未有的暴力根除病灶,那会是一场最盛大也最正义的战争。”
“……那会死多少人?”路明非问。
“不足一半,阵痛是真正的健康所必需的。而且比起原本的崩溃结局,这样的代价也无疑是可以承受的。”
“神经病。”
祂表现出了疑惑。
“你还是直接说备案吧,”路明非叹气:“还真是被小瞧了,tmd……哪怕我再麻木,顶着的也是‘路明非’的名字。”
“那么,你有所觉悟么?”祂问。
“什么?”
“让世界遗忘你,不再存在以你为中心的故事。你会失去原本的身份,失去原本的命运,也因此失去作为‘锚点’的特殊性,摆脱你后,世界将以新的运行逻辑重回正轨。”
“哇哦。”
“如何?”
“所以你其实是来奖励我的。”路明非笑。
“你能认同便好,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
“除此之外我要告诉你——楚子航!我……我喜欢你!”
清脆又带着一丝颤抖的少女声音,像一颗平地惊雷,猛地在夏日午后的仕兰中学炸开。
香樟树荫里,被惊醒的路明非直接滚到了长椅下边。
他迷糊地抬起头,看见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枝叶,在不远处的露天篮球场投下斑驳的光点,和着此起彼伏的蝉鸣与被风带过来的淡淡汗味,将男孩女孩的表情映得清楚。
都还是熟面孔。
扎长长马尾、穿白色百褶裙的女孩叫“夏弥”,是仕兰中学高中部艳名在外的校花,不过这年纪说白了也还是小丫头片子;修长挺拔的男孩叫“楚子航”,高中部的学长,可以说是整个仕兰中学的风云人物,虽然路明非总觉得他有点二。
此时惊天动地的告白刚刚完成,夏弥的脸颊还微微泛红,眼神却异常坚定,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勇气说出那句话。而楚子航,他手里还抱着一颗篮球,阳光在他漆黑的短发上跳跃,却丝毫没有驱散他脸上淡淡的、仿佛与生俱来的阴郁。
路明非打了个哈欠。
树下小憩,似乎梦见了某段旅途的尽头,结果是被这种事叫醒么……也不错。
他坐回长椅,左看右看,心想真是可惜,这种海胆配鱼子酱、就要组合成奢华盖饭的时刻,居然没有广大群众的围观。
哦,也是,不是每个人都闲得暑假了还跑回学校,哪怕快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