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介说出这番话，是鼓足了勇气的。
他从小就对新事物感兴趣，否则也不会加入复社。
他十六岁参加科举，县试、府试皆是头名，若一举拿下院试榜首，就能成就读书人口中津津乐道的小三元。
但是在院试中，督学御史孙之益认为其思想已经偏离正道，不予录取。
陈介回家韬光养晦，直到六年后，已经精通经史，落笔惊人，便重新参加科举，最终金榜题名，但是因为他的思想太超前，不被人接受，成为士人当中的异类。
今日突然被召见，他心中忐忑不安，但还是壮着胆子将内心深处的想法说了出来。
此时的陈介心已提到嗓子眼，他很清楚，自己的言论在重农抑商的士大夫眼中是何等离经叛道，甚至可能被扣上动摇国本的罪名，于是挺直了脊背，准备迎接斥责。
多年来的无人问津，与其庸碌一生，不如痛快陈言！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并未降临，只见朱由检忽然伸手拿起桌上一张纸。
“你来看看这个。”
陈介一愣，不明所以，恭敬地上前几步，双手接过那张纸。
目光落下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僵立当场！
纸上只有两个浓墨写就的大字：国债！
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虽然刚刚一直低着头，但是他非常确定，自打自己走进这御书房，崇祯皇帝压根就没动过笔！也就是说，这两个字，是在他进来之前，甚至是在召见他之前，就已经写下的！
“陛，陛下……”
陈介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原来陛下早已洞悉症结，思虑周详！臣……臣不自量力，竟在陛下面前妄言……”
朱由检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摆了摆手：“卿家此言差矣，朕虽有此念，然具体如何施行，还需要卿家这样的干才。此策关乎国运，不容有失，各种细节章程，还需细细推敲完善。事不宜迟，卿家不妨现在就将心中所想，这国债如何运作，如何发行，细细道来。”
陈介心中的巨石轰然落地，随之涌起的是前所未有的知遇之感。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再次深深一躬：“陛下信重，臣敢不竭尽驽钝！既如此，臣便献丑了！”
“卿家不必顾忌，有什么想法，尽管畅所欲言！”
“是！”
陈介略整思路，便条理清晰地开始阐述：“陛下，臣以为，发行国债，首要在于取信于民。朝廷需明示借款缘由、数额、利息及偿还期限。依臣浅见，利息不宜过低，否则商贾无利可图，不愿认购；亦不宜过高，徒增朝廷负担。或可定年息五分？具体数额及年限，需户部精算后再定。”
“其次，发行之法。可印制统一格式、加盖户部印信及陛下玉玺的债券，上书借款金额、利息、期限及编号。债券可分大小数种，便于不同财力商贾认购。认购地点，可选在京师及江南富庶之地的官办钱庄或指定衙门，由可靠官吏负责登记、发放债券。”
“再者，偿还保障。商贾最重实利，空口许诺难安其心。朝廷需明示还款来源，或指定某项可靠税源之部分，专款专用，按期偿付本息。此乃维系信用之根本，万不可失信于民……”
“最后，此次筹款务必专用于最急迫之军需、购粮，切不可挪为他用，亦不可再次加征赋税，否则新债旧税，民不堪命，国债之策亦将失信于天下……”
陈介越说思路越清晰，将心中酝酿已久的构想，细细剖析开来。
朱由检专注倾听，偶尔点头，正讲到关键处，门外传来王承恩小心翼翼的通报声：“皇爷，午时已过，该用膳了。”
朱由检头也没抬，挥了挥手：“知道了，随便整几个菜，拿过来。”
“是！”
王承恩答应一声，看了看一旁正说得投入的陈介，试探着问道：“皇爷……是在这儿用膳吗？那陈给事中……”
“对，就在这儿！”
朱由检打断他：“给陈卿家也准备一副碗筷。”
陈介闻言，连忙放下正在比划的手，躬身道：“陛下，臣惶恐！臣还不饿，不敢……”
“别废话！”
朱由检有些不耐烦，语气不容置疑：“赶紧吃点，垫垫肚子，接着讲，朕听着。”
陈介不敢对眼，王承恩见状，便转身出去安排。
不多时，几个小太监端着食盒进来，在御案旁的小几上摆开几样简单的菜肴和两碗米饭。菜式很普通，就是些羊肉、腌菜、豆腐之类，远非想象中的御膳丰盛。
朱由检放下手中的笔，直接拿起碗筷，夹了一大块羊肉塞进嘴里，扒了几口饭，这才抬头看向还站在原地的陈介，催促道：“吃啊！愣着干什么？边吃边说！”
陈介只得恭敬地谢恩，端起碗筷，小心翼翼地夹了点菜。
可他哪里真敢在皇帝面前放开了吃，只是象征性地扒着饭粒。
王承恩垂手侍立在一旁，准备随时添饭夹菜。
朱由检咽下嘴里的饭，瞥了他一眼：“你还在这儿杵着干什么？”
王承恩忙道：“回皇爷，奴婢伺候您用膳……”
“下去吧！”朱由检干脆地说，“一会儿再来收拾！”
王承恩飞快地扫了一眼正低头小口吃饭的陈介，眼神里带着一丝幽怨，最终还是躬身应道：“是，奴婢告退。”
说完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御书房，将门带上。
御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朱由检又扒了几大口饭，含糊不清地催促：“你接着说！”
陈介连忙放下碗筷，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臣以为发行之法……”
“别干说，吃饭，边吃边说！”
“是！”
陈介再次端起饭碗，吃了口饭，说道：“国债认购之初，朝廷可派重臣，如户部尚书或陛下信任之重臣亲自主持，以示郑重……”
朱由检这边风卷残云，已经放下碗筷，端起茶杯。
陈介举着筷子连说点比划，不知不觉间，所有的饭菜都见了底。
朱由检微笑着问道：“你的想法不错，从框架到细节都很完善，朕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如何让有钱人乖乖把钱拿出来买国债？”
陈介赶忙说道：“臣方才说过，国债讲究的是信用，我朝……”
“你等会！”
朱由检摆手打断，然后问道：“如果你有钱，会不会拿来买国债？”
陈介赶忙道：“臣肯定会买，只是……很惭愧，臣这些年来，没攒下多少积蓄……”
朱由检又问道：“你懂其中的道理，如果换做别人呢？就拿你身边的同僚为例，如果你站在他们的角度，会不会买？”
“这个，这个……”
陈介一时语塞，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