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很安静,静的可怕。
魏藻德脸色黢黑,束手站立一旁。
身为内阁首辅,百官之首,他有职责约束百官。
可是,对于成国公这种勋贵阶层,已经超出了他的管辖范畴。
崇祯皇帝重组三大营,收编忠贞、忠勇营,启用新人,势必会影响到旧勋贵的利益。
如今这些人联合起来施压,为了维护朝堂稳定,崇祯皇帝必须做出让步,将部分兵马的指挥权交出来。
倒不是他不想管,而是自有明以来两百多年,向来如此。
就比如朱元璋废除中书省,就是因为君权和相权发生了冲突。
但是废除丞相,权力却没有变,只是把相权分散到了六部和勋贵手中。
即便是皇帝,该让步的时候还是要让步,否则朝堂不稳。
朱由检又何尝不懂其中的道理,他太懂了,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懂。
大明是怎么亡的,百姓没钱活不起了,当然要造反!
奇怪的是,国库没钱,百姓也没钱,那么,钱都去哪了?
就在这些口口声声为君分忧、为民做主的官员手里!
这些人世受国恩,却不思报国,每天只想着如何争权夺利,一个个家财万贯,国家危难之时,却藏起来做缩头乌龟,还真当朕是亡国之君啊!
朱由检盯着殿下众人,说道:“诸位卿家是在教朕做事吗?”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空气仿佛凝固了。
按常理,成国公亲自出面求情,又有定国公、武定侯等一众勋贵附和,皇帝顺水推舟,将言官们的不合时宜轻轻揭过,此事也就该翻篇了。
毕竟言官有风闻奏事的特权,谏错了也无伤大雅,甚至还能博个纳谏之名。
可谁都没想到,崇祯皇帝非但没有借坡下驴,反而抛出诛心之言!
朱纯臣脸色瞬间煞白,猛地跪伏下去,说道:“臣惶恐!臣万万不敢!臣只是据实启奏,绝无僭越之意!恳请陛下息怒!”
定国公徐允祯、武定侯郭培民、襄城伯李国桢等人也慌忙跟着重重叩首。
“臣等不敢!陛下息怒!”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这群跪伏在地的勋贵,继续说道:“不敢?朕看你们敢得很!你们的意思是,朕做的不对?朕封王不对?朕整军不对?朕恤民免赋也不对?那你们告诉朕,什么是对的?守着那套把大明逼到山穷水尽的祖制才是对的?还是说,只有把兵权、财权重新交到你们手里,才算是对?”
这番话没有任何余地,已经赤裸裸地将矛盾挑到了明面上。
朱纯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发冷,只能死死伏地,颤声道:“陛下……臣……臣绝非此意!臣是说,言官清流,可风闻奏事,此乃……此乃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臣只是不想看到言官尽职尽责,却受到非议……”
朱由检点了点头,突然话锋一转:“既如此,朕就依了你们!”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梁兆阳、杨观光、韩四维三人也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朱由检嘴角微微扬起,突然道:“梁兆阳,你口口声声说西北王有问题,朕便任命你为西北王府审理正,从今天起,你就在西北王身边,给朕好好看着他。他若有一丝一毫逾越之举,你随时可以密折直奏于朕。”
梁兆阳整个人都懵了,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自己刚刚还在朝堂上弹劾他封王不合规矩,转眼就要去他眼皮子底下当差?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看向成国公朱纯臣。
朱纯臣也是心头剧震,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怎么?不愿意?”
朱由检声音冰冷,缓缓道:“监察御史是正七品,王府审理正是正六品,朕给你升官,你还不愿意?莫非你方才那些慷慨激昂的祖制之言,都是虚言诓骗于朕?”
梁兆阳浑身一颤,几乎是哭着趴伏下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臣……臣……遵旨!谢……谢陛下恩典……”
“很好!”
朱由检不再看他,而是转向一旁的兵科给事中杨观光。
“杨卿家,你所奏三大营重组,降军安置未经兵部,恐令出多门,朕看你是个人才,心细如发,那朕就给你个施展才华的机会!即日起,擢升为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专司三大营及忠贞营、忠勇营之粮秣转运、军械督造、兵额核实事宜!给朕好好盯着,务必做到账目清晰,调度有方,绝不允许任何混乱!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杨观光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粮秣转运,军械督造,放在以前也算是个肥差。
可是,三大营、忠贞营、忠勇营,这些刚刚整编、成分复杂的军队,哪个是好伺候的主?粮饷稍微慢一点,器械稍有瑕疵,那些骄兵悍将就能把他生吞活剥了!
而且皇帝让他盯着账目明细,这分明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也只能绝望地叩首:“臣……领旨谢恩……”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户科给事中韩四维身上。
韩四维早已抖如筛糠,汗如雨下,就像是等死的囚犯。
“韩四维,你忧国忧民,心系钱粮,生怕朕免了赋税,朝廷就要断炊,百官就要饿死,有卿家这样的人才,朕心甚慰!如今陕西连年大旱,赤地千里,百姓流离失所,正需你这样的干吏能臣前去抚慰黎民,主持赈灾!即日起,擢升为陕西布政使司右参议,专责赈灾抚民事宜!朕给你全权,务必安抚流民,恢复生产,绝不能让一个灾民饿死!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陕西……右参议?”
韩四维再也顾不得礼仪,赶忙道:“陛下!陛下开恩啊!陕西……陕西还在流寇……在李自成手里啊!臣……臣如何去得?”
“放肆!”
朱由检猛地一拍龙椅扶手,怒喝道,“韩四维,你给朕说清楚,陕西是我大明的疆土,何时成了李自成那逆贼的?朕派你去朕的陕西布政使司任职,你竟敢说陕西在李自成手里?你是何居心?!莫非在你心中,李自成的大顺才是正统?朕要把陕西割让给他不成?”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足以灭族!
韩四维吓得魂飞魄散,拼命磕头:“陛下息怒!臣失言!臣绝无此意!臣是担心……担心路途不靖,流寇横行,臣……臣恐有负圣恩,耽误了赈灾大事啊!”
朱由检的声音充满了讥讽:“原来你也知道朕的子民在受苦,你也知道流寇在肆虐!朕派你去赈灾,去安抚朕的百姓,你却只想着自己路上的安危?你方才在朝堂上忧国忧民、慷慨激昂的样子哪去了?百姓遭了灾,又被流寇袭扰,朕派你去解救他们,你却在担心自己的小命?韩四维,你的公心呢?你的为国为民呢?!都被狗吃了吗?”
句句诛心,字字如刀!
韩四维被骂得哑口无言,面如死灰。
朱由检冷冷地看着他:“朕不管你有什么困难,赈灾如救火!你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韩四维心知自己要完了,但是还想挣扎一下,于是问道:“臣有个不情之请,此去陕西,途中不安宁,陛下能否派些兵马护送?”
“想要兵马护送是吗?三大营、忠贞营、忠勇营,都在京师,只要你能说服哪位总兵官、指挥使愿意拨兵护送你,朕绝不阻拦!”
“这,这……若臣要不到人……”
“若那你就自己去!就算是爬,也给朕爬到陕西去!赈不了灾,你就死在陕西,给那些饿死的百姓殉葬!”
“臣……臣……”
韩四维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朱由检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落在朱纯臣身上,淡淡道:“成国公,朕给这些言官清流都升了官,让他们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如此安排,可算依了祖制?”
到了此时,朱纯臣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赶忙道:“陛下圣明!”
“那便好!”
朱由检站起身,宽大的冕服衣袖一甩,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朕乏了,今日就到这里,魏卿家!”
“臣在!”
魏藻德一个激灵,赶忙出列。
“内阁即刻拟旨,梁兆阳、杨观光、韩四维三人新职,着吏部、礼部即刻办理文书印信,三日之内,必须到任,否则按欺君论处!”
“臣遵旨!”
魏藻德连忙躬身领命,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朱由检点了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皇极殿。
王承恩赶忙喊了一句:“退朝!”
大殿上死寂一片,勋贵们面面相觑,眼中只剩下惊骇与恐惧,还有茫然。
崇祯皇帝的反击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凌厉,更狠辣,也更……不留余地。
群臣相继离去,地上还瘫着三个,梁兆阳鼓起勇气,追到朱纯臣身后,说道:“成国公,您……您要为下官做主啊!”
朱纯臣转头瞪了他一眼,怒斥道:“事到如今,奉旨行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