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运河上的水波泛着碎金般的光晕。
陈安生独坐船舱,案头一盏青瓷灯映着他手中泛黄的纸页——那是他亲手誊抄的《石头记》章节,墨迹尚新。
自离了扬州,他便养成了这般习惯:
将原著密藏于箱笼夹层,每次只抄录一回细细研读。
此刻正读到“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指尖在“榴花开处照宫闱”一句上反复摩挲,忽听得舱门轻响。
锦瑟悄无声息地立在门边,黑衣衬得她肤色如雪。
发间那支素银簪子不知何时换成了青玉的,在灯下泛着幽光。
“少爷。”她声音很轻,却让陈安生倏地合上纸页,“前方三十里就是清江浦,今夜是否靠岸歇宿?”
陈安生将抄稿收入袖中,起身时船身微晃,灯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注意到锦瑟腰间新佩的香囊,藕荷色底子上绣着几茎青竹,针脚细密得不像暗卫的手笔。
“再行十里,寻个僻静处泊船。”他走到窗前,望着渐暗的天色,“这程子走得够慢了。”
锦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官道上隐约可见一队车马的影子。
她知道那是三日前错过的贾府船队,更知道自家公子这一路刻意拖延的缘由。
“林姑娘的船,此刻该过淮安了。”她突然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晚的菜式。
陈安生搭在窗棂上的手指微微一紧。
暮色中,他看见锦瑟腕间露出一截红绳,正是那日在林府,黛玉昏厥时用来束发的那根。
夜色深沉,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烛火在青瓷灯罩内跳动,将陈安生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放下手中的《石头记》抄本,抬眼看向悄然而入的锦瑟。
“少爷。”锦瑟单膝跪地,黑衣几乎与舱内阴影融为一体,“秦姑娘和您阿姊已有下落。”
她声音压得极低,“北静王府将她们安置在金陵别院,暂时无虞。”
陈安生指尖在书页上轻轻一顿,紧绷的肩线终于松了几分。
半年来,他虽已渐渐适应了陈府公子的身份,但每当夜深人静时,总会想起那个在陈家村为他缝补衣裳的阿姊,想起秦可卿的嘱托。
“知道了。”他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错辨的坚定。
随手将案上的《资治通鉴》合上,书页间露出半截密函,那是陈阁老昨日派人送来的朝中要闻。
锦瑟敏锐地注意到,自家公子执笔的姿势已与半年前大不相同。
曾经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指节,如今执起狼毫时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优雅。
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未变,依然如当年那个为救阿姊敢翻云贾府的少年般清亮。
“父亲今日来信,说京中已打点妥当。”陈安生起身走到窗前,月光洒在他新裁的云纹锦袍上,“让我们不必着急赶路。”
锦瑟默然。她知道公子这话背后的深意,陈阁老是在给他们留出时间,去处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旧事。
比如,安顿好那些知晓陈安生真实过往的人。
“阿姊那边...”陈安生突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安排我们的人暗中照应。北静王府既然将人安置在金陵,必有用意。”
“是。”锦瑟低头应下,袖中短剑发出轻微的铮鸣。
她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个看似温润的贵公子,骨子里仍是那个能为至亲豁出性命的陈安生。
只不过如今,他学会了用更隐蔽的方式守护重要的人。
夜风穿过窗棂,吹动案上烛火。
陈安生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灯火,那是官船上的桅灯。
他突然想起黛玉此刻或许也在某艘官船上,对着同样的月色。
身份可以改变,处境可以转换,但有些牵挂,终究是刻在骨子里的。
夜深,烛影摇红,陈安生独坐案前,指尖在《石头记》的抄本上缓缓游移。
他反复研读着“贾元春才选凤藻宫”这一回,眉宇间渐渐凝起一道深痕。
“好一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他低声喃喃,目光落在“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八字上。
贾府此刻的煊赫,恰似那将熄的烛火,在最后时刻迸发出最耀眼的光芒。
元春封妃带来的荣耀,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窗外传来更鼓声,陈安生却恍若未闻。
他的思绪随着书中文字飘远——秦钟之死,看似是小儿女私情引发的悲剧,实则暗藏玄机。
这个曾经“眉清目秀,粉妆玉琢”的少年,最终落得个“夭逝黄泉”的下场,不正是贾府这个锦绣牢笼的缩影?
“少爷。”锦瑟不知何时立在门边,手中捧着一盏新茶,声音轻缓却清晰,“夜深了。”
她的目光落在陈安生身上,见他仍伏案执笔,眉头微蹙,显然正沉浸在思绪之中。
烛光映照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眉宇间少了初见时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与锐利。
锦瑟静静注视着他,心中微动。
这半年来,她亲眼见证了这个少年如何从最初的无所适从,到如今坦然接受身份转变,甚至主动去适应这个全新的世界。
他不再是那个在贾府后院挣扎求生的低微小厮,也不再是初入陈府时谨小慎微的归家公子。
如今的陈安生,举手投足间已隐隐有了世家子弟的气度,可骨子里却仍带着底层磨砺出的坚韧与清醒。
——他从不因身份骤变而骄矜放纵,反而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权势若没有实力支撑,终究只是浮云。
锦瑟曾见过太多世家子弟,或骄奢淫逸,或醉生梦死,或沉溺于祖辈余荫,浑浑噩噩度日。可陈安生不同。
他会在深夜研读《资治通鉴》,梳理朝堂脉络;
会向府中幕僚虚心请教政务机要;甚至会在处理陈阁老交办的差事时,亲自走访市井,了解民间实情。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
锦瑟轻轻将茶盏放在案几上,茶香袅袅升起。
陈安生这才回神,抬眸看了她一眼,唇角微扬:“多谢。”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锦瑟心头微动。
他从未把她当作下人。
即便如今贵为陈府公子,他对待身边之人,依然保持着那份难得的平等与尊重。
锦瑟垂眸,无声退至一旁,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案上摊开的《石头记》抄本上。
她知道,陈安生研读此书,绝非仅仅为了消遣。
夜风穿窗而入,烛火摇曳。
锦瑟看着陈安生再度低头执笔的侧影,忽然明白——
这个少年,终有一日,会站在更高的地方。
不是凭借陈阁老之子的身份,而是靠他自己一步步走上去。
陈安生抬头,看向出神的锦瑟忽然问道:“你可知道,为何秦钟临终要劝宝玉立志功名?”
锦瑟微微一怔。
烛光下,她看见公子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是参透某个关窍时才有的神色。
“因为他终于明白...”陈安生轻叩案几,“在这世道里,没有权势连至亲都护不住。”
就像现在的自己,若不是机缘巧合认祖归宗,只怕连阿姊的性命都保不住。
他忽然想起父亲昨日密信中的话:“贾府之败,不在外敌,而在内腐。”
眼前这章回里,秦钟的堕落与死亡,元春突如其来的封妃,无不是贾府盛极而衰的征兆。
锦瑟看着公子将书页轻轻合上,忽然发现他执书的姿势已与陈阁老有七分相似。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微震,那个曾经在贾府后院挣扎求生的少年,如今已能洞悉这些世家大族的兴衰密码了。
“备笔墨。”陈安生突然道,“我要给父亲回信。”
锦瑟躬身退出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摩挲的轻响。
她知道,公子定是又发现了什么要紧的关窍。
就像那日行舟至月圆处,他从一句“榴花开处照宫闱”中,竟推测出元春日后可能遭遇不测。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陈安生提笔蘸墨时,忽然想起黛玉离京前那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如今想来,她或许早就看透了这一切,只是终究无力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