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是一位极其复杂的权臣。
他是冠军侯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汉武帝亲自任命的托孤重臣,历经武帝、昭帝、宣帝三朝,期间还主持废立昌邑王刘贺。
他生前位极人臣,后人将他与伊尹相提并论,称为“伊霍”,以“行伊霍之事”代指权臣摄政废立皇帝。
他死后仅仅两年,霍氏一族因谋反被汉宣帝夷族。
若是到此为止,或许他就像历史长河中那些下场凄惨的权臣一样,生前享尽权柄之益,死后家破人亡遗祸子孙,成为古往今来权力争斗中一个不那么特殊的注脚。
但是在霍氏一族谋反大案暴露后,霍光之墓未被株连,依旧陪葬茂陵。
而在他死后十七年,汉宣帝因匈奴归降,回忆往昔辅佐有功之臣,乃令人画十一名功臣图像于麒麟阁,霍光赫然位列麒麟阁十一功臣之首。
需知当时霍光已经变成一抔黄土,霍家的谋反大罪早已尘埃落定,即便宣帝将霍光开棺鞭尸,朝中亦不会有人进言劝谏。
可宣帝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给予霍光死后哀荣,似乎在他看来霍光和霍家并无关联。
从这个角度来看,至少宣帝心中对霍光无恨,或许他从不认为霍光是野心勃勃窥伺皇位的权奸。
这些史料在太子姜暄的脑海中一一浮现,他望着薛淮沉稳内敛的神情,状若平静地问道:“薛侍读认为霍光是大汉忠臣?”
“臣并无此意。”
薛淮摇头道:“霍光虽无篡权之实,但他在掌权之时的诸多举动,仍旧失了身为臣子的本分,光是他隐瞒遮掩其妻毒杀许皇后一事,便已逾越君臣之道。臣只是在想,霍光从昭帝时期的中兴能臣,到后来擅行废立的权臣,这期间没人能够制衡和监督他的权势,导致他最终带着霍家走上那条死路。”
太子渐渐品出一些深意,徐徐道:“不止如此,实际上在孤看来,武帝临终时的安排才是后面一切动乱的根源。”
薛淮略感意外。
他今日讲霍光是想试探太子对君臣关系、朝堂体制的看法,同时带着几分隐晦的提示。
在没有开盘之前,谁都不能断定太子是否会失去储君之位,薛淮亦不敢仓促定论,因此他要争取暂时远离朝争旋涡,避免成为各方利用的对象。
然而太子主动找上门来,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平庸,只能尽量把握好其中分寸。
思来想去,以史为鉴或许最适合他如今的身份与地位,既能给太子留下一个好印象,又不会显得自负轻浮。
薛淮镇定心神,诚恳地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太子温言道:“武帝临终前安排四辅臣,本意在于让他们互相牵制,然而他忽略了霍光曾出入禁闼二十余年,于禁军中安插大量霍氏亲信。在没有明确四辅臣位次的前提下,权争不断趋于激烈是一定会出现的状况。昭帝登基主少国疑,四辅臣除了金日磾早逝,其余三人又怎会将年仅八岁的天子放在眼里?”
他还有句话没说,自古以来废长立幼才是真正的祸根!
薛淮心中一凛。
他读懂了太子的未尽之言,对方分明是在隐喻当今局势。
代王虽已成年,但其人性情乖张行事莽撞,若是让他即位大宝,于大燕而言恐怕是难以想象的灾难。
而太子成熟稳重久经磨砺,显然是新君的不二之选。
薛淮此刻不禁暗叹,他是想借霍光一案提醒太子,陷入权力旋涡里的人无法决定自身的命运,进一步可能粉身碎骨,退一步同样是万丈悬崖,身不由己才是真实的写照。
太子确实想得更深,却稍稍偏离方向,他在用这桩典故暗示薛淮,支持他这位名正言顺的储君才是明智的选择。
简而言之,两人看待问题的角度本就南辕北辙。
意识到这一点,薛淮明智地闭口不言。
太子却是谈兴正浓,继续说道:“今日之前,孤一直认为霍光是毫无疑问的奸臣,但是现在孤觉得,霍光亦有诸多无可奈何之处。他生前曾数度还政于宣帝,可是已经太迟了,宣帝或许不会清算他本人,却绝对不会放过整个霍家,这不单单是因为许皇后之死,而是因为霍家的存在已经严重危及皇权的稳固。说到底,这还是武帝临终前留下的隐患。”
见他反复强调这个问题,薛淮知道他想听到怎样的回答,却只是信服地说道:“听完殿下这般分析,臣只觉得豁然开朗。”
太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赞道:“今日听薛侍读讲史,孤才是获益匪浅。侍读由浅入深以小见大,虽然年轻却学识渊博,不愧探花之名。”
薛淮微微垂首道:“殿下谬赞。”
太子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随即命人奉上宫中的点心,显然不想这么早就放薛淮离去。
薛淮对此坦然接受,再者劳神费心半日,他确实有些饥饿,于是向太子告声罪,不急不缓地吃着点心。
太子只随便用了一小块,然后便神情温和地品着香茗。
不远处,东宫首领太监邓宏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视线在薛淮背影稍稍停留,心中对这位年轻的翰林有了不一样的评价。
他在心中默念道:“看来往后要多留意薛府的动静,殿下已经很久没有看重这样年轻的官员。”
片刻过后,薛淮停下动作。
太子自觉火候已到,开门见山道:“虽说如今你已升为翰林院侍读,再往上怕是有些难,毕竟无论侍读学士还是侍讲学士,大多需要一定的资历,否则难以服众。在孤看来,于你而言将来去詹事府是更好的选择,不必一心待在翰林院苦熬,薛侍读以为然否?”
他说得十分直接明确,而这早在薛淮的意料之中。
今日入东宫的重头戏,便是太子向他抛来橄榄枝。
无论这场讲学蕴含怎样的深意,只要薛淮的表现还算合格,太子一定会迈出这一步。
这当然不是因为太子一见他就惊为天人,无论如何都要将他招揽至麾下,而是薛淮与代王的矛盾成为既定事实,且沈望对薛淮的看重显露无疑。
至少在太子看来,沈望这次为薛淮铺路的用意十分明显。
薛淮身为翰林院侍读,天然就是太子最好的笼络对象,此举绝对不会引起天子的猜忌。
种种因素交加,太子若是对薛淮不管不顾,连这种唾手可得的下属都能视而不见,那他不如早点搬离东宫。
招纳薛淮意味着拉近和沈望的关系,从而取得朝中清流一派的支持,这会大大增加太子顺利登基的希望。
迎着太子略显热切的注视,薛淮冷静地说道:“殿下,臣委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臣蒙陛下恩典,十六岁被钦点为殿试探花,弱冠之年又升为正六品侍读,理当安心履职沉淀自身,岂敢奢望高官厚禄?”
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
太子知道薛淮忠贞骨鲠的秉性,并不意外他会是这样的应对,当下微笑道:“是孤急切了。”
薛淮垂下眼帘道:“殿下言重了,臣多谢殿下的赏识。”
太子摆摆手道:“孤先前便说过,你在孤面前不必太过拘谨,孤欣赏你的才学和能力,因此一时爱才心切。翰林入詹事府乃正常程序,孤此议并不逾矩。不过你的考虑也有道理,仕途切忌操之过急。等再过一段时间,你在任上有新的建树,孤定会奏请父皇提拔你入詹事府,只望你届时莫要推辞。”
“臣岂敢。”
薛淮知道詹事府是东宫属官,自己只要一进詹事府,太子就能名正言顺地对他施恩,然后和沈望逐渐加深联系。
但他没有拒绝。
太子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也明白说到这个程度刚刚好,再深入下去未免显得他这位储君不够沉稳。
礼贤下士也得有个度。
他满怀期许说道:“天色不早,孤就不留你了,过几日你再入宫为孤讲学。”
薛淮遂起身行礼告退。
离开东宫之时,天上飘着蒙蒙细雨,寒意骤然袭来。
薛淮接过宫人送来的雨伞,迈步走入雨幕之中。
行出十余丈,他回首望去,只见三丈宫墙静默矗立,影如霍光擅权的未央宫阙,雨水蜿蜒如墨痕垂落,恰似史官朱笔悬而未决。
伞柄上凝着的冰冷水珠坠入手心,像极了那些被雨打风吹去的忠臣贰臣——前人的荣辱皆被这连绵细雨蚀成青苔,覆满玉阶朱垣。
他脑海中响起太子那番谆谆叮嘱。
“新的建树?怕是又一场风波……”
“天地宽广,何必囿于这方寸之间,不如离去。”
薛淮心中默念,逐渐坚定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