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祭作为使者还有一个好处，他是真心实意觉得应该归附柔然，共破镇城，而非独立对抗强大的拓跋鲜卑，故而此时言语之中真情实感，令人信服。
客观地说，有那么一刻阿那瑰真的心动了。
从六镇设置以来，柔然人就没有攻破过几个北方要戍，更何况是戍堡进阶版的镇城。若能攻破怀荒镇城，那他就真是柔然人心中的太阳了。
但阿那瑰还是冷静下来，他并不会将希望寄托于外人，如果抛开外因就做不成某件事，那阿那瑰就不会考虑这件事。就好像白日怀荒军主没有上当入彀，他还是能抵挡镇兵、拿下元孚一样。
至于让护骨部归降成为柔然的一部分，无论是否攻打镇城，他都从未考虑过。原因很简单，人口太多了，他养不起。养不起，就会有矛盾，有矛盾，就会叛乱。草原上可还有一个高车大部，一直在和柔然作对。
“混账！”阿那瑰还未说话，元孚在一旁却是先喝道：“阴谋叛乱，尔等眼中可有君父！”
大巫祭不识得元孚是谁，只看衣着像是中原贵人，便摇了摇头，从心说道：“我等胡蛮眼中有君父，君父眼中可有我等胡蛮？”
大巫祭其实一直在想霍羡刚刚为何没有动手，如今方才想明，应是不确定这可汗的真假。毕竟就连他自己，在听库其说此人是大可汗时，也觉得不敢置信。
因此他的任务，便成了探究上首此人的真假。
大巫祭不与元孚纠缠，转而迫问阿那瑰：“今佳策已然在此，高车万民共期，可汗又有何犹疑？莫非畏魏如虎，譬如羔羊，逡巡不敢进？”
这话就十分冒犯了，当着诸多首领的面，一句畏魏如虎、譬如羔羊触及阿那瑰的逆鳞，即便以阿那瑰的性格，也直觉血气上涌。
阿那瑰可以向元孚低声下气，那是因为诸部首领都知道，他阿那瑰就是爱演，嘴里没一句真话。但一个有求于他的外人，竟如此说话，实在是不知敬畏！
“柔然如何进退，岂是一息能决？汝部既无诚意，还请自归吧！”
犹豫了一下，阿那瑰又说道：“汝部若有悔意，当谨嘱规矩，遣他使来见！”
言罢，阿那瑰突然缓过劲来，觉得不对。若是真心来归附，怎会遣如此恶劣之人，且此人身为巫祭，年岁不小，岂是不知进退之人！
有古怪。
但已经晚了，霍羡已经能够确认此人就是阿那瑰。
大巫祭先恭后倨，骤然迫问，就是不给阿那瑰反应时间。十万高车投降乃是大事，假身如何能够自决？若是当即气愤驱赶，那自是本人无疑。
大巫祭将身旁巫杖放于桌案上，缓缓起身，却并未向外走，而是躬身向元孚行礼：“草民有负陛下重托，未能欺瞒蠕蠕人。”
“什么？”在场所有人都被大巫祭这句话惑住，将目光看向位于左上首的元孚，包括阿那瑰在内，连元孚自己也愣在原地。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霍羡抽出了身侧卫兵的配刀，信手抹断了卫兵的喉咙。
霍羡距离阿那瑰足有十五步，但也只有十五步。快步越过坐挡在身前的柔然首领，身体后倾蓄力，猛然将手中短刀掷出，刀若流星，直指阿那瑰的太阳穴。
霍羡的身形并未停止，他在投掷上极具天赋，但短刀终究不适合投掷，且他事前无法掌握刀的重量和形状，能否杀死阿那瑰还是未知数。
阿那瑰仿佛有天神庇护一般，在短刀临身前一刻，将注意力从元孚转到大巫祭身上，也因此将将躲过了这致命一刀，只划伤了左耳。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刚从元孚身上离开，霍羡抄起大巫祭放于桌案上的巫杖，旋身发力，仗头鹿角正正砸在阿那瑰后脑勺上，鲜血如注躺下，人也随之倒下。
阔尔干也未在一旁干看，他没有选择去杀任何人，而是快步冲到几个灯柱旁，将其中烛火打翻在地，点燃整个王帐。
王帐失火，人们会更相信阿那瑰已死，且可以吸引柔然人的注意，为霍羡博取更多生机。阔尔干不对自己能撑到柔然溃败抱有希望。
王帐中的人已经反应过来，他们中有人厉声喊道：“大胆贼人，敢行刺可汗！”
有人惊惧：“可汗身亡了！”
更多的人则是为了避火向外冲去，外面的卫兵也想进来救可汗、诛杀刺客，双方堵在帐门口，一时谁也不得进出。
火焰熊熊四起，王帐虽然做了防火措施，但架不住阔尔干持火柱乱舞，将四处都点燃，已能见到其中骨架。
霍羡持杖槌翻了几个不要命的柔然卫兵，立于烈火之间，短暂的缺氧和高温暂时奈何不了他，但已让帐中余者难以站稳。
霍羡一边用尸体的刀割断阿那瑰的头颅，用阿那瑰的衣服包裹住，一边指着身后被烧出的洞：“阔尔干，往北跑，你还有活命之机。”
阔尔干不语，扔下火柱，坐在大巫祭身侧，只摆了摆手。大巫祭年岁已高，也不欲再跑，只坐在那里于火中等死。
倒是元孚，虽是大儒，但身手矫健，神色复杂地看了霍羡和大巫祭一眼，捡了把刀顶着火焰从那洞口中钻出。
霍羡也不执着，一手短刀，一手拎着阿那瑰不断淌血的头颅，从洞中杀出，那柄青铜巫杖已被霍羡扔回到大巫祭身边。接下来，才是关键的考验，在乱军中支撑到护骨部赶来。
夜色中，霍羡一时分辨不清方向，他只顾朝着叫声最尖利的方向冲去。倒不是霍羡只会欺凌弱者，实是唯有如此他才能支撑的更久。
帐中耽误了一会儿，已经有大批郁久闾部的战士冲将过来，将燃烧中的王帐包围起来。
不过所幸其中大部分都在拼命救火，顾不及四周。霍羡虽然衣着与柔然卫兵有异，但北地风格整体类似，他一边喊着可汗已死，一边向北冲去，一时竟无人阻拦，直让霍羡扎到可汗家眷当中！
天空中，星辰暗淡，明月稀光，独北辰煊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