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秘密？”
霍羡心中微动，这个老头是上来就摊牌的意思呀。
不过护骨曷鲁的态度不明，霍羡也无意与他深聊。
“十八件皮衣，二十壶骨箭，换五十石粟、五十石黍，如何？”
单个物品的价格很难确定，以物易物存在的操作空间很大，但霍羡总是以均价换取，既不吃亏，也不占他人便宜，即便关系好或对方有求于他也是如此。
这不算好习惯，但霍羡本性如此。
护骨曷鲁知道霍羡的习惯，也不还价，直接扬声招呼远处的族人：“打五十石粟、五十石黍来。”
言罢，老头回头看向霍羡，又把话题续了回来。
“何必岔开言语？护骨延想做的事能瞒过护骨辕已是不易，怎可能又瞒过我？早则明日，晚则一月，他总会做那事的。”
霍羡示意身后的卢野，让他去带着众人把货交给囤仓附近的高车人，回身问道：
“这事我并不欲参与，又何必与我说？”
老曷鲁笑了笑：“正因为你也不想参与，我们两个不想参与的人才有话可聊。”
霍羡思虑了一下护骨曷鲁话语中的真实性，以他对老曷鲁的认识，确实是一个一直游离于权力核心之外的人。
老曷鲁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其实当年是我想争酋帅的位置，阿辕说他不想争，结果老东西选择了阿辕。后来我才明白，对于当时的护骨部来说，不争才是争。”
“阿辕从小就比我聪明。”老曷鲁自嘲地笑了笑。
“可惜他如今变成了蠢货，或许站的越高，越看不清山底的情势。偏是我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人，这时候反倒看得清了。”
“往事已矣，既不欲争，何必回首？”霍羡从来是看未来的人，正如他对前世无所眷恋。
“大概是想为阿辕辩上一辩。二十年前朝廷强盛，边境待兴，正是需要阿辕这样的人稳住局势。二十年后朝廷乏颓，边镇兴旺之机已是渺茫，便需要护骨延来为存续拼上一拼。”
“他们之间并无对错，皆时局变易之故。”
“曷鲁大人果真看得清楚。”霍羡此言算是发自真心。
“但岂不闻沸水将歇、碧叶终落，人又岂是不变之物，智者当顺时而动，酋帅成之以稳、败亦以稳，终究不过也是愚者罢了。”
二人言语之间，仍坐在酋帅位置上的护骨辕似乎败局已定。
从霍羡的角度，时局至此，护骨辕确实已无翻盘的机会，就算护骨曷鲁通风报信，也不过徒增流血，不会改变结果。
今日护骨辕声望大跌，而护骨延却已暗中勾连了多数青壮族人。
至不济，还有他霍羡手中长矟兜底呢。
护骨曷鲁摇头叹了口气：“部族征伐更替容易，人的本性却难以更改，你这话说着容易，可俯首帖耳一辈子，谁又真的能在最后站起来呢？”
言罢，或许是触动了他哪根心弦，他的谈兴渐渐消失，等着霍羡要的粮食装上车，便下了逐客令。
霍羡等人拉着粮食原路返回。
路上，霍羡饶有兴致地问道：“阿野，你也和老曷鲁接触过几次，你觉得老曷鲁是个什么样的人？”
卢野沉默思考了数秒，低声回答道：“曷鲁，是岩石的意思。老曷鲁，就像被推上山顶的巨石，看似沉稳，可若被推上一把，便会如轰雷般滚下深渊。”
霍羡抬了抬眉：“竟然给这么高的评价嘛。”
他没去追问为什么，只是淡淡接道：“可惜再震耳的轰鸣，于这个时代而言也不过是一抹杂音。”
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头，就算还有最后一丝心气，也只能淹没于无声。
整个护骨部，都没能在史书上留下名字，只能和别人一起，为这个时代的主角们凑出一幅不那么美丽的背景板。
卢野抬头看向霍羡：“霍头儿，那我们呢？于此世而言，我们又算什么？”
霍羡没有正面回答卢野的问题：“阿野，你知道文庙和武庙吗？那是皇帝为了彰显文德武德，祭祀每个时代最有学问、最晓军事的人的地方。”
“如果你能陪我走到最后，我会在上面给你留个位置。”
卢野大吃一惊：“啊？我嘛？我只是个边镇孤儿，我书都没读过几本，也打不过头儿和克之，我怎么可能……？”
霍羡抬手打断，没让卢野继续说下去：“不要这么想，怀荒环境艰苦，无人在意经典，你却愿意读书习字；你身体天赋劣于中庸之人，却肯勤学苦练，将目标放在我和克之这种天赋卓绝之人。如此，便已经胜过天下九成九的人了。”
“我常跟你们讲中原地区的繁盛，便是要让你们不要像老曷鲁一样，将目光、心气都困在这小小的怀荒镇。”
霍羡确实十分看好卢野，或许他现在看着就像六维不足70的平庸之辈，但也要看他的成长环境。
卢野不像他手下的其他人，等入了中原，或许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文武庙是他给卢野画的饼，但如果霍羡真的能走到那一步，他不介意兑现今日的诺言。
等霍羡一来一回，天色已经见暗了。
今日的喧嚣留在今日，明日的喧嚣尚在期望之中。
多数人都回到自己的房子当中，有妻儿的便阖家温存，有大心脏的倒头就睡，有志气的则挑灯夜读、习武练剑。
而霍羡，他还有一场约会。
简单清理了一下身体，换了身衣服，看准了时辰，霍羡趁夜色偷偷溜出了驻地。
沿途有晃动的火炬微微照亮道路，少数护骨部的卫兵在部族内四处巡逻。
护骨部民风淳朴，夜间巡逻重外不重内，给了霍羡可趁之机。
霍羡步履轻盈，悄然无声，身形融于夜色之中，熟练地穿过大小帐篷，直到中央地带的某个院落外。
院内建筑虽然简陋，但也缠了几株芍药，添上几分雅致。
霍羡轻松翻过院墙，步至房门外。
灵敏至极的感知捕捉到了门后淡淡的呼吸声，似有人埋伏于门内。
霍羡大方地推开门走进去，果然侧面闪过一道身影，从后面轻轻搂住霍羡的腰，贴靠在霍羡的背上。
“阿雅。”霍羡的大手覆盖住对方从身后搂过来的双手。
“别动，让我再抱一会，想你了。”
阿雅的直率让霍羡略有些不知所措。
“才出镇一个月，而且我身上还有些血腥气。”
阿昌黎那一战，他杀了数十个匈奴人，一路回来也没空清理，身上快被血腥味腌透了。
就算回到护骨部，他也没有条件用清水洗澡，离远了还好，贴近的话味道就比较冲了。
阿雅闷声回答道：“我就喜欢这个味道，要你管。”
霍羡回过头，月光下阿雅的脸庞映入眼帘，赫然便是白日护骨延帐中的祭祀，也即是护骨延的姐姐，酋帅的大女儿。
护骨苏雅。
苏雅，是水的意思。
在怀荒镇，除了镇城中的贵人们，谁都避不开与护骨部打交道，但要和护骨家的嫡系有交情却并不容易。
霍羡和护骨家的缘分便始于护骨苏雅。
三年多前，霍羡刚过十五岁，决意聚众开创事业，但他除了一身武力和李克之外身无余财，处处碰壁。
人们并不会信任两个半大小子。
即便霍羡展现出不俗的武力，也会被人嗤之以鼻，“比我强又如何，还能强过沙弥疾大人不成？”
武力这东西玄之又玄，没比过前谁也不知道谁更强？
单就外形而言，往那一杵似铁塔般的沙弥疾，就比当时还是半大小子的霍羡更像高手。
更何况沙弥疾成名二十多年，无论空手还是持械从无敌手，在人们心中自然不是毛头小子能比的。
霍羡理解到这一点后，便参加了三年前的神女日武会，在数万人面前堂堂正正击败沙弥疾，夺得魁首。
武会并不介意外族人参加，也不介意外族人夺魁，没有小人跳出来恣意诋毁。当他从阿雅的手里接过象征魁首的花环时，为他在怀荒镇赢来了莫大的声望。
除此之外，也为他赢来了阿雅的好感。
沙弥疾垄断武会魁首十几年，导致霍羡不知道护骨部的另一个传统。即是年轻的武会魁首，往往会与未定终身的当代神女祭司走到一起。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百余年来皆是如此，包括沙弥疾也是娶走了那一代的神女祭司，也是护骨辕的妹妹。这也是沙弥疾作为外姓，却能掌握护骨部军事大权的原因之一。
这事其实不难理解。
从私人情感来讲，最强的勇士与最美的女子，郎才女貌符合人们心中最朴实的价值观。
从现实角度出发，也是护骨氏拉拢部族勇士、巩固自身地位的一种做法。
高车族女子对感情的认识颇为奔放却又有些保守。
或许是受高车族起源传说的影响。据传，高车族的祖先是神女和野狼结合的产物，故而有着慕强和开放的思维。
另一方面，高车人又极为忌讳娶寡妇，虽然平时对其仍十分尊敬。这也是受该传说的影响，因为神女象征着纯洁。
总之，在霍羡夺魁后，便受到了护骨苏雅热烈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