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陵序 第6章 世家亲族

作者:珮頔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28 13: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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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郡邸狱,病已无处可去,只好在邴吉家里暂住。

他四处不见二娘,缠着赵征卿不停地追问。赵征卿搪塞不过,只好编了套说辞:“皇帝大赦天下,你二娘出狱后惦记自家孩儿,回乡探亲去了。”

赵征卿忐忑地等着他的反应,谁知小家伙只是眨了眨眼,一声不吭便走开了。赵征卿想着:好在病已并未亲眼见着胡组被杀时的情形,待过些时日,说不定就慢慢淡忘了。

自坠井受伤以后,病已一入夜就会头疼,跳车昏迷后更是疼得厉害。医工说是因为头部接连受创,又受到惊吓所致。张贺专门请太医令开了方子,病已服了三副药,又昏沉沉地睡了两天,果然大为好转。赵征卿这才长长透出一口气,仿佛这些天以来都忘了呼吸似的。

待头疾好转,病已又恢复了皮猴本性,在屋子里上蹿下跳。赵征卿只得放他去院子里玩耍。可邴吉家这院子既无囚犯也无刑具,连个狱卒大叔都不见,实在无趣。在院里溜达几圈,他悻悻地回屋,却见赵征卿正捧着一件檀红色襦裙怔怔出神——那是胡组压在箱底、年节才舍得穿的体面衣裳。

病已心头一跳,噔噔跑到赵征卿跟前:“二娘回来了?”

赵征卿一惊,慌忙将手中衣物塞进包袱里:“这孩子!进屋也没个动静!”

“姨娘,”病已忽然上前,“二娘去哪儿了?”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忘性这么大?”赵征卿强笑道,“不是说了?你二娘她……回徐州老家探亲去了。路远迢迢,来回少说也得一年光景。”她随口诌了个千里之外的地名,只盼拖得越久越好。

病已乌溜溜的眼珠紧盯着她:“那我家在哪儿?姨娘说过,我和爹娘走散了,等出了狱,就能回家找他们,对不对?”

赵征卿被问得心头发慌。有段时日,病已不知怎的一直追问爹娘的事,她只好这般搪塞。原以为糊弄过去了,不想今日竟被问住了。不过转念一想,如今病已既已出狱,身份也不再是秘密。往后总要堂堂正正立于人前,不如趁此机会说个明白。

赵征卿将病已抱上矮榻,替他整了整衣襟,正色道:“病已,你既已出狱,姨娘今日便将你的身世告诉你。仔细听好:你名唤刘询,是刘汉皇族血脉。那日你见到的‘太翁’,正是你的曾祖父孝武皇帝。你的父亲是孝武皇帝长孙刘进,你的母亲是皇孙夫人王翁须。你的祖父是卫太子刘据,祖母是太子良娣,名唤史节。”

谁知病已眼眶却突然蓄满泪水:“……那你还是我的姨娘吗?”

赵征卿鼻尖发酸,一把搂紧他:“傻孩子!你的祖母原是我阿姊,我们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那我的父母,还有祖父母,他们在哪儿?”

“他们……”赵征卿喉头一哽,“他们已经死了,死了就是……”赵征卿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一个五岁孩童解释生死之事。

病已却垂下小脑袋:“……死了就是回不来了。”他四岁那年,曾见过狱卒清运囚犯尸首。

“那人为何躺在板车上?”病已扯着宋头的衣角问道。

宋应低头看了眼病已:“因为他死了,自己走不动了。”

“那他还回来吗?”

“死了就回不来了。”

病已倏然抬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二娘她……是不是也回不来了?”

病已强忍不哭的模样,像根针扎进赵征卿心口。她猛地将孩子搂进怀里,自己的眼泪反倒先落了下来:“是姨娘不好!都是姨娘的错!”若当初多信胡组几分,她就不会……

自那日抱头痛哭后,病已仿佛一夜长大:自己穿衣盥洗,老实吃饭,不仅话变少了,连跑跳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赵征卿看得心酸,却不敢再如胡组那般娇惯他。圣旨虽认了病已的身份,却既无封地也无爵位,往后他终究要凭自己的双手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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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宾天,新皇践祚,朝野宫闱自有一番风云变幻。

张贺身为掖庭令,忙得脚不沾地,转眼病已已经在邴吉家暂住了一月有余。待武皇帝稳稳当当葬入茂陵,张贺这才得空出宫,去邴吉家看望病已。

“少卿兄请受我一拜!”张贺刚踏入正厅,未及落座便向邴吉深深一揖。

邴吉忙扶住他手臂:“子献兄这是做什么?”

“小殿下本就全赖少卿庇护才得以保全性命!如今出狱又添叨扰,贺实在惭愧!”

“兄言重了!”

张贺喉头发紧:“我职属内廷,吃住都在掖庭署,城中并无私产。不过,我已托牙侩在长安城中寻访合适的宅院,这两日便该有回音了。”

“子献兄要购置宅院?我还以为……兄会找刘氏宗亲……”

“不瞒少卿,”张贺叹息道,“这一个多月来,我给十余位皇族亲贵递了书信,却都石沉大海。也难怪,如今新皇御极,谁还愿沾惹前太子的是非呢?”

“那日……先帝可曾交代如何安置?”

张贺咬牙苦笑:“先帝只说希望小殿下远离权谋争斗,可他毕竟是堂堂皇孙啊!”

邴吉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邴吉只是个小小廷尉监,连常朝廷议都没有资格参与,又怎敢将堂堂皇孙养在膝下呢?

老仆到内院通报时,病已正站在花圃旁的石台上学规矩。紫棠色曲裾深衣裹着身子,银带束腰,绣履套脚,发髻用同色银带扎得纹丝不乱。乍看倒真有了几分天家气派,与郡邸狱里野猴般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些日子,赵征卿时常让他套上这身行头练习礼仪。可病已早已习惯了狱中的褐衣长裤,虽是粗布,却松快自在。如今这身滑不溜手的衣裳,似湿泥一样黏腻地裹在身上,袖笼大得半天伸不出手,下摆却紧得直绊腿,就连发带都绷得他头皮发麻。病已忍不住左扯领口、右拽袖口,活像条不安扭动的泥鳅。

听闻张贺到访,赵征卿忙携病已前往正厅。病已依着规矩作揖行礼,张贺虽欣喜却连称不敢当。趁着赵征卿与张贺寒暄的空档,病已脚跟一旋,又溜到院中玩耍去了。

赵征卿向张贺郑重叩首:“妾有一事想请令君成全。”

“但说无妨。”

“妾……想带殿下回鲁国。”

张贺与邴吉闻言皆是一怔。

“当年史良娣危急之中将小殿下托付给妾,就说过希望妾带这孩子回鲁国史家。如今既已出狱,小殿下的身份也不再是秘密,妾想请令君成全良娣的遗愿。”

邴吉眼中微亮:“你说的可是鲁县城中的史家?家主可是叫史恭?”

“史恭正是良娣的胞兄!”赵征卿急问,“监君认得他?”

邴吉含笑点头:“你忘了,我本就是鲁国人。在鲁县任职时与史家家主有过几面之缘。其人端方持重,倒是个可以托付的。”

见张贺沉默不语,赵征卿往前膝行半步:“令君明鉴,长安城里遍地宗亲贵戚,小殿下身份尴尬,将来难免受人轻慢。纵使令君有心相护,又岂能时时看顾?倒不如早早远离这是非之地。何况,小殿下自幼在狱中长大,比普通孩童更加渴望血脉至亲的温暖。史家在鲁国尚有薄产,定不会亏待小殿下。恳请令君允准,将小殿下交由史家抚养。”

张贺心中顿时百转千回:“若史家……不愿接纳殿下,又当如何?”

赵征卿眼睫微颤:“不敢欺瞒令君。一月前,妾已将前因后果修书告知史家。前日得了回信,才知史良娣的母亲史老太君仍然健在。老太君听闻良娣尚有遗孙在世,喜极而泣,正日夜盼望骨肉团聚。”

张贺手指摩挲着案几边缘。这些年他日日悬心,担忧小殿下在狱中是否安好,稍有风吹草动就担心他身份败露。如今心头巨石刚刚卸下,却又要将孩子送往千里之外,叫他如何放心?

张贺忽然起身:“此事须得看殿下的意思。”

赵征卿一怔,病已才五岁,他能有什么“意思”?

庭院中,病已正追着一只白毛小犬撒欢。张贺上前拦住他,蹲下身柔声道:“殿下可想出去逛逛长安市集?”

病已的眸子霎时亮了,他早被院墙外的喧嚣勾得心痒,奈何姨娘不许他出门。此刻有人要带他出去,他自是心花怒放。不过未得赵征卿允许,他不敢贸然答应,只好偷偷伸长了脖子望向赵征卿。

赵征卿也不好阻拦,只得勉强点头:“想去便去吧,要跟紧令君,不许乱跑!”

“好!”病已生怕姨娘反悔,说完立刻牵着张贺的手往门外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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泱泱大汉,巍巍长安。

京城的繁华自然不同凡响。仅内城中就有东、南、西、北四个市集,称为长安四市,其中尤以西域胡商云集的西市最为热闹。张贺带着病已穿行其间,孩子眼睛都不够用了:左边的木雕鸟兽栩栩如生,右边的竹架风车呼啦飞转,前方的皮影戏表演更是活灵活现……

张贺寸步不离地跟着病已,见他对各样物件都好奇,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既不开口要买,也不敢伸手去摸。张贺将病已拉到路边,掏出沉甸甸的钱袋塞进他掌心:“殿下,此物唤作‘钱’,见着合意的物件,取出几枚就能换来。也可以用它来打赏下人,明白吗?”

病已见过狱卒的荷包,却并不知“钱”的用处。他盯着手中的钱袋,眼珠突然骨碌一转:“等我一下!”

病已说罢跑开几步,站在街心观察了一圈来往行人,很快就锁定了目标。只见他挤到一个锦袍男子身前,故意绊了个趔趄。那人连声道歉,俯身扶他时,病已已经径自爬起来,跑回张贺面前。

“哝,这个给你!”病已攥着新钱袋献宝似的捧给张贺。

张贺顿时气血上涌,险些跌坐在地,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他抖着手将两个钱袋举到病已眼前:“这个钱袋是老臣自愿给殿下的,可这个钱袋……”他喉结滚动,声音发涩,“不问自取,是为偷。偷东西是不对的!”

见张贺脸色铁青,病已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然后抓起钱袋重新追上方才那锦袍男子。他踮脚将钱袋还了回去,得了对方一通称赞,直夸他“拾金不昧”。

待病已回来,张贺握紧他的肩头:“殿下往后需要用钱,只管问老臣要,万不能再偷别人的。记住了吗?”

“好!”病已用力点头,忽又摇头,“不对……姨娘说不能说‘好’,要说‘唯’……”

张贺笑了笑:“对尊者才称‘唯’,殿下该说‘诺’。”

“诺!我记住了!”

张贺牵起病已,在街上采买了许多小玩意,还教他如何问价、付钱。看着病已欢天喜地的模样,张贺也舒展了眉头。直到两人手里再也拿不动更多的东西,张贺才带着病已走进一家街边食肆。

待病已吃饱喝足,张贺轻声问道:“殿下觉得长安如何?可喜欢这里?”

病已一边摆弄着新买的面人,一边重重点头:“喜欢!”

“那殿下可愿留在长安?”张贺小心翼翼地问道。

病已突然愣住,他缓缓将面人放到几案上,又思索了半晌。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将身上所有新买的玩意全都摘了下来,然后将这些宝贝一股脑推到张贺面前,似要将它们全部还给张贺。

张贺心中一沉:“殿下不愿?为何?”

病已绞着衣角:“这里不是我的家。”

张贺凝视着病已,他不确定病已口中的“家”究竟指何处。但他已然明白,自己终究是低估了“家”对于一个孤儿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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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贺将病已送回来的时候,神情低落,赵征卿便猜到了大概。其实,当她得知先帝无意接病已入宫时,她心里是暗自庆幸的。

病已自出生便历经劫难,九死一生。这一切都源于那巍巍宫阙——那里虽是他的出生之地,却像个噬人的魔窟,吞噬了病已的亲族,也吞噬了她的阿姊。即便没有当年那场祸事,那里也绝非安乐之所。十三岁那年,她随史节从鲁国嫁入太子宫,亲眼看着阿姊从小小的良家子一步步升晋为太子良娣,虽有百般荣华,却也有千般束缚。夫妻之间,名分重于情分,连执手都碍于尊卑,更遑论寻常夫妻的烟火温存。

赵征卿有时会忍不住痴想:若当年不入宫门该多好?若史节当初只是嫁个鲁国小吏,夫妻俩灶前灯下经营自己的小家,慢慢地,儿女绕膝,儿孙满堂,在粗茶淡饭里熬出一双白头。日子虽平淡,却好过将性命早早断送在那冰冷的宫墙之内。如今,命运让病已远离皇宫,何尝不是上天的另一种垂怜呢?

入夜,赵征卿像往常一样哄着病已睡觉,却发觉他睡得极不安稳,不仅在榻上翻来覆去,小手还紧紧攥着她的袖口不松。

“病已?”她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并不烫,刚要收回手却触到一片湿润,“怎么哭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病已咬着嘴唇忍了半晌:“姨娘,我以后会很乖的,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送给别人?”

赵征卿心头一刺:“姨娘怎么会把你送给别人呢?!”

“我都听见了,”孩子抽噎着,“姨娘想要回家,所以要把我送给史家。如果史家不要我,就要送给今日那个老伯。”

赵征卿这才明白病已为何一直抓着她的衣袖不敢撒手。她轻抚着病已的脊背,柔声安慰:“你听错了,史家是病已祖母的娘家,也是姨娘来长安之前的家。姨娘说想要回家,自是要带你一起。姨娘绝对不会跟你分开的!”

病已眨了眨挂着泪珠的眼睛:“真的吗?”

“当然,”赵征卿顿了顿,“那姨娘问你,你且说心里话,你想留在长安,还是想去鲁国史家?”

“今日带我出门的那个老伯也问我想不想留在长安,可我不想。”

“为何?”

“因为我想跟姨娘一起回家。”

热泪倏然涌出,赵征卿将病已的小脑袋搂进怀里:“好孩子!姨娘带你回家!”

病已终于放下心来,在她怀里蹭了蹭,很快便枕着她的手臂沉沉睡去。

梦中,他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囚室。他站在栏门外,二娘穿着那件檀红色襦裙坐在草榻上,笑盈盈地对他说:“天光还早呢!”他像往常一样侧身想钻过栏木,但是这次却怎么也挤不进去。这时,他身后遥遥传来呼声,回头一看,姨娘正站在春日的柳烟里朝他招手:“病已,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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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贺虽万般不舍,却也明白赵征卿所言在理,将病已送往史家的确是眼下最好的安排。但他和邴吉都有公职在身,不能远行,邴吉便安排伍尊一路随行护送。

伍尊曾随邴吉在鲁县任职,对世代簪缨的史家也略知一二。史家这一代家主史恭曾官至中郎将、凉州刺史,史节入选太子宫以后,史家更是门庭显赫,风光无两。不过那时的伍尊只是个初入仕途的低阶狱吏,根本无缘与这等豪门结交。

伍尊驾车缓行,车马颠簸一月有余,终于平安抵达鲁国国都——鲁县。虽时隔多年,街巷多有变迁,赵征卿仍循着记忆找到了家门。只见四扇对开的朱漆大门面南而立,东西两侧一丈高的院墙各自延展,尽头各有一座二层重檐角楼,以作瞭望保卫之用。院墙内树影婆娑,隐约可见飞檐斗拱,气派犹存。

赵征卿的目光望向大门之上,心中不免感伤。当年横挂正中的鎏金雕漆匾额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小小的原木门牌,孤零零悬在门柱旁,文字也从“史邸”换成了“史宅”。想必是受太子一案牵连,史恭被罢官,门楣规制也只得依从平民之制了。

史家的门仆颇有眼力,见马车停在门口,忙趋步上前:“贵客有礼,敢问贵客可是寻我家主人?可否报上尊驾名讳,容小人进去通禀?”

“我是……”赵征卿一时语塞。当年离家时她才十三岁,经年辗转,物是人非,她竟不知该如何自报家门。她踌躇片刻只道:“烦请通报,史家的外孙归家了。”

门仆一愣:“家主并无女公子,何来外孙?尊驾是否寻错了门户?”

伍尊见状上前,抱拳道:“在下长安郡邸狱廷尉史伍尊。烦请通报你家主人,就说皇曾孙到了。”

“黄增孙?”门仆茫然挠头,“……那便请黄公子稍候。”

不多时,门仆便领着一人急步而出。来人四十岁上下,身形挺拔,步履虽快却不见忙乱,身上自有一番沉稳气度。

“表哥!”赵征卿一眼认出,他正是史良娣的胞兄——史恭。

“……征卿!”史恭的目光在她脸上凝了片刻,二十余载未见,当年的豆蔻少女已成风霜妇人,怎能不教人恍惚。

赵征卿忙牵过病已:“我们到家了,快给舅公见礼!”

病已乖巧地跪地拱手,脆生生道:“病已拜见舅公!”

史恭见状,陡然整肃衣袍,对着病已郑重揖礼:“草民史恭拜见殿下!”

赵征卿牵起病已,望向身边的伍尊:“表哥,这位是郡邸狱廷尉史伍尊。我和病已在狱中这些年,多亏了伍史君的照拂。”

史恭立刻拱手:“阁下恩德,史家铭记在心!”

“家主言重了!”伍尊客气道。

寒暄已毕,史恭展臂引路:“来,快随我进来吧!母亲知道你们要回家了,日日盼得心焦呢!”

这一声“回家”让赵征卿心头一暖:“好!回家!”

待赵征卿领着病已入内,伍尊却转向史恭:“家主,皇曾孙殿下既已安抵贵府,在下就此告辞。”

“家中已备下薄酒,还请阁下赏光,让史某聊表心意!”

“不瞒家主,在下也是鲁国人。此次归乡,也想探望一些亲朋故旧,还望家主见谅。”

史恭略一沉吟:“即是如此,我便不强留了。”

伍尊刚要离开,却又原地踌躇:“家主,在下有句话……”

“阁下但说无妨。”

伍尊郑重抱拳:“那孩子自幼在监狱中长大,耳濡目染,难免顽皮了些。但他本性纯良,还望家主能够耐心劝导,莫要急于求成才好。”

“这是自然。”史恭不假思索地应道,“也请阁下替我转告掖庭令和廷尉监,史家定会悉心教导皇曾孙,护他成才成器!”

史恭答得极为爽快,伍尊却不禁皱眉,担心他未解深意。病已过去那些“荒唐事迹”,在悍匪扎堆的监狱里,不过是顽皮稚子的嬉闹把戏;可若落在世家高门的眼里,便成了离经叛道、不容于礼法的罪过了。不过话已至此,伍尊也不便再多言了。

赵征卿牵着病已走过正院,史恭快步跟了上来。

此时,连廊尽头转出三位公子。为首的少年恭敬地向父亲行礼,正是十四岁的长子史高。那眉眼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史恭。赵征卿望着他竟忽然恍惚了,很多陈年的记忆也都跟着鲜活起来。

史高身后跟着两个蹦蹦跳跳的小郎君——九岁的次子史曾和年仅六岁的幼子史玄。瞧见父亲身影,两人急忙刹住脚步,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

史恭目光扫过儿子们,掌心托向身旁病已:“你们三个,快叩见皇曾孙殿下。”

史高一时愣住。平日里除了年节祭祖,何曾需要行此大礼?何况是跪拜眼前这不及他腰高的孩童。他虽心中疑惑,却不敢多言。倒是史曾心直口快:“父亲!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凭什么受我们跪拜?!”

“不得无礼!为父的话没听见吗?”

见父亲神色严厉,三人只得磨磨蹭蹭地跪地,有口无心地叩首道:“叩见皇曾孙殿下。”

“请起。”

病已抬手的姿态端方如仪,这些简单的答礼在路上早已练熟。可是这般轻描淡写的回应,反倒让三个少年觉得像受了莫大羞辱似的,起身时瞪着病已的眼神中又更添了几分不满和愤恨。

“是征卿和我的小曾孙回来了吗?”

史恭正要训斥儿子,见母亲拄杖急步而出,他连忙上前搀扶:“母亲您慢些!当心台阶!”

赵征卿轻推病已脊背:“病已,快给曾祖母见礼!”

病已小跑上前,在史老太君跟前乖巧地跪地行礼:“病已拜见曾祖母!”

“我的乖孙呦!快起来!快让曾祖母好好看看!”老太君捧着病已的小脸,眼中泛起泪光。她虽有三个孙子,却还是头一回见到曾孙辈,自然疼爱得紧。“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知道吗?”她忽又喃喃自语,“要是节儿还在……该多好啊!”

“姨母!”赵征卿扑通一声跪在老太君面前,深深叩首,“是征卿没有照顾好表姐!”

“好孩子,快起来!”老太君连忙扶起她,“当年的事怎能怪你?你救了节儿的孙儿,还把他抚养长大,你对节儿、对史家都有大恩啊!”

见母亲情绪激动,史恭忙上前安抚:“母亲,她们一路车马劳顿,想必也饿了,不如先用饭吧?”

“对!对!”老太君抹去眼泪,却仍攥着病已的小手不放。

病已也出奇地乖巧,不仅任由曾祖母牵着,还特意放慢速度,亦步亦趋地就着老太君的脚步。

史家膳厅内,史恭的夫人焦氏早已恭候多时,见婆母进来忙上前搀扶她上座。老太君却执意拉着病已坐在自己身旁。老太君先为病已布菜,众人这才动筷。她不停为病已添菜拭嘴,疼爱之情溢于言表。病已十分欢喜,自胡组去后,再无人这般宠他,一声声“曾祖母”叫得老太君心花怒放,索性将他揽在怀中亲手喂食。

看着祖母如此欣喜,史家三兄弟却如坐针毡。世家大族向来最重礼数,往日家宴,老太君独坐正位,史恭夫妇居右席,长孙史高位列左席,史曾、史玄则分坐两侧末座。今日为了安置皇曾孙,老太君亲自安排,将病已和赵征卿安置在左席。史高只得与两个弟弟同坐末席,心中自是抑郁。三兄弟齐刷刷瞪着这个不速之客,碍于长辈在场,只得将怨气发泄在饭菜上,连骨头都嚼得咯吱作响。

赵征卿时不时瞥向强颜欢笑的主母焦氏。老太君如今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外曾孙,对亲孙子们不闻不问,想必她心中不是滋味。

月前接到赵征卿书信时,母亲喜极而泣,恨不能亲赴长安接人。史恭却一连数夜辗转反侧——这孩子既是史家外孙,又是御旨钦封的皇孙,夹在亲族与君臣之间,这亲疏尊卑的分寸实在难以拿捏。不过如今看到这般含饴弄孙的场景,史恭倒有些释然了。这孩子终究是小妹唯一的血脉,横竖史家早已远离庙堂,他又何必在乎权贵间那些名位之辨呢?

侍立屏风后的老仆不禁交换眼色。一顿饭竟吃出五六种心思,这才头顿饭,往后的日子只怕很难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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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下人引着病已和赵征卿来到东厢上房。

推开房门,病已惊得哇了一声,撒腿就在房里转着圈跑:“姨娘!这屋子好大啊!我从未住过这么宽敞的屋子!”

赵征卿好不容易捉住乱窜的病已,替他脱了衣裳,放进盛满热水的木桶里:“我去取干净衣裳来,你莫乱动。”

门扉轻合,水声霎时泼溅开来。在郡邸狱时,胡组和赵征卿只能用湿布给病已擦身。到了邴吉家,他才第一次体验在澡盆里洗澡。而此刻身处这大木桶,温热水流漫过胸口,满桶茉莉花香浮沉,病已顿觉新鲜有趣。他故意搅动花瓣,又用手拍打水面,弄得水珠四溅。

不多时,木桶四周已是一片水渍。病已再也待不住,赤条条地翻出木桶,可是脚底板一滑,整个人摔趴在地。他挣扎起身,不仅没喊疼,反倒觉得这打滑的滋味甚是新奇。他故意踉跄着摔向铜灯架,又助跑着滑到屏风边,湿脚印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长痕。湿滑的地板如同冬日冰面,他光着脚丫在上面跑着、滑着、笑着,一次次跌倒反而让他更加兴奋,仿佛发现了世上最有趣的游戏!

史家三兄弟晚饭吃得如鲠在喉,谁也没心思回房就寝。三人悄悄摸到东厢上房窗下,透过窗缝一瞧,正看见他们今天行过跪拜礼、父亲口中高贵的“皇曾孙殿下”,此刻竟光着屁股满地打滚!

史高拉着两个弟弟退到僻静处,咬牙切齿道:“父亲真是糊涂了!竟会相信这种不知羞耻、毫无教养的家伙会是皇孙!”

史曾更是怒不可遏:“什么黄孙、绿孙!谁知道是哪里来的腌臜种,八成是来我们史家骗吃骗喝的!”

“就是!”年幼的史玄向来跟着哥哥们帮腔。

“二弟,三弟,”史高压低了声音道:“我们一起把这小子赶出史家,如何?”说着伸出拳头。

史曾和史玄立即将手覆上去:“好!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赵征卿抱着干净衣裳往回走,远远就听见病已的笑声,心知不妙,三步并作两步赶回房中。没想到她刚推门而入便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待看清屋里光着屁股疯跑的病已,气血顿时冲上头顶,差点又跌回地上。

“病已!”

小家伙见姨娘回来,立马收敛,乖乖地翻回木桶,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赵征卿麻利地给病已擦身穿衣,又训斥了几句,便匆匆去找史恭商议病已读书的事。病已的性子,似荒原野草,恣意生长。过去在狱中,他再怎么闹腾也无人在意。可如今不同了,若再不好生管教,沦为笑柄事小,将来行差踏错,她如何向张贺交代?又如何对得起史节的托付?

好在史家自有家塾和先生。史恭当即应允,让病已明日开始随三位公子一同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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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刚蒙蒙亮,病已便被赵征卿揪出被窝。用过朝饭后,又被仆妇拎到了家塾。

史家三兄弟竟一反平日的懒散,早早就在家塾门口候着。见病已来了,他们互相使个眼色,立刻围了上去。

“喂!”最小的史玄首先发难:“怎么哪儿都有你?你知不知道,这儿可是我们史家的学堂!”史玄故意把“史家”两个字拉得老长。

病已甩开仆妇的手:“哼!小爷还不愿意来呢!”他昨日就看出这三人对他不怀好意,昨晚听说要和他们一起读书,便知道准没好事,可惜他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拗不过姨娘。

“三弟,不得无礼!”史高假意训斥,脸上却带着坏笑,“有些人缺乏教养,自然需要多读圣贤书。”

“那你们每日都来这儿,也是缺教养喽?”病已立刻反唇相讥。今早姨娘千叮万嘱,说史家就是他的家,要和几位公子好好相处。可眼下明明是他们在故意找茬!

史高被呛得一时语塞,史曾赶紧跳出来解围:“你叫什么?”

“刘病已。”病已随口答道。

“有病矣?”史曾夸张地瞪大眼睛,“既然有病,赖在我们史家做甚?!我们可没钱给你治病!”

史高顺势嗤笑:“二弟糊涂了?他一个孤儿,不赖在我们史家,还能去哪儿?”

这时史玄拽了拽史曾的衣袖,悄声问道:“二哥,什么是孤儿?”

“孤儿啊——”史曾闻言立刻拔高嗓门,“就是没爹、没娘、没家、没人要的野孩子!我猜啊,定是他爹娘嫌他晦气,将他扔到大街上了!”

病已早已怒火中烧,却心知以一敌三不是对手,只能暂且忍耐。

他转身欲走,史曾却横臂将他拦住:“殿下别急着走啊!父亲说你是大汉的皇曾孙,可先生教过,我们都是大汉‘子’民,怎么偏你是‘曾孙’?这么算来,你岂不是我们的孙子?来来来,还不赶快叩见祖父!”他嬉皮笑脸地将史高往前一推,“这是你的大祖父,我是你的二祖父,还有三祖父,你须得挨个磕头,才算懂礼数!”

“磕你个大头鬼!”病已终于忍无可忍,作势就要扑上去咬史曾。

“按住他!”史高和史曾正要动手,史玄突然惊呼:“大哥,先生过廊了!”

三人抬头,只见一位长须老者踱着方步缓缓而来。史高只得作罢,狠狠瞪了病已一眼,领着两个弟弟上前作揖:“问先生安!”

“嗯。”老先生微微颔首,气定神闲,一派大儒风范。待他目光扫过病已时却神色一凛,连忙整衣正冠,郑重地对病已拱手下拜:“老朽拜见殿下!”

病已愣神间慌忙拱手:“先生请起。先生叫我病已就好。”

“君臣纲常万不可废弛!”老先生斩钉截铁,侧身相让,“请殿下入首座。”

老先生的手指不偏不倚点向史高的紫檀木书案。史高正要迈步登堂,听了这话险些一脚踩空。昨日在膳厅被迫让出食案已经让他恨得牙痒痒,现在竟连他的书案也要被人夺去!史高抓起案上的书简,竹片被他攥得咯吱作响——不把这讨厌鬼赶出史家,他史高两个字倒着写!

如此一番调整,病已坐了首排右案,史高居左。史曾挪到第二排右首原先史玄的位置,史玄只得悻悻地移到左边空着的几案上。

待众人在各自书案前坐定,先生朝病已恭敬地拱手:“敢问殿下曾习何典?”

“姨娘教过《仓颉篇》。”

先生眉头微蹙:“……仅此?”

病已点头。

“那……可曾学完?”

病已摇头。

三兄弟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史曾捂着肚子,捶着书案:“我等三岁识字,四岁读经,敢问皇曾孙殿下,今年贵庚?竟连字还没认全?哈哈哈!”

“二公子休得无礼!”先生敲了几下戒尺,“学问不以闻道先后论深浅!”他沉吟片刻,“既然如此,今日便温习《仓颉篇》吧。”

“什么?”史玄立刻哀嚎,“先生要我们重新学识字吗?”

史曾故意提着调门:“三弟认命吧——谁让我们家来了个金尊玉贵的睁眼瞎呢!”

……

“苍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勉力讽诵,昼夜勿置……”

这些晦涩难懂的句子,病已跟着念了一遍又一遍,余光却始终盯着日影在砖缝间一格格爬行。

总算熬到散学,先生郑重地向病已深施一礼,然后独自离开了学堂。

史玄眨巴着眼睛:“怪哉,先生今日竟没有留功课?”

史高忽地撑案而起:“先生一向因材施教,他须得好好想想,什么样的功课,适合留给不识字的笨蛋!”这番话立时引得三兄弟又是一阵哄笑。

病已向来横行无忌,何时受过这等屈辱!他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的肉里。寡不敌众,智取为上。敢合起伙来欺负小爷,早晚要你们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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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高对今日学堂内的“战果”颇为满意。午膳过后,他便哼着小调去找史曾商议明日对策。五日之内,定要教那狗屁皇孙主动求去!

“二弟?你这是干什么?”史高刚走到史曾的门外,便见弟弟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史曾踹翻脚边的漆盒:“大哥你来得正好!我的钱袋被偷了,定是兰儿干的,我这就去禀告父亲!”

“钱袋被偷了?你如何确定是兰儿所为?”

“方才我回来时,她连头都不敢抬,必是做贼心虚!”

“就是说你既未亲见,也无确凿证据?”史高略一思索,“二弟莫急,我方才见兰儿回前院去了。不如我们悄悄跟着她。若真是她手脚不干净,我们也得人赃俱获才好!”

“好,我听大哥的。”

两兄弟蹑手蹑脚地溜到前院的东山房,正撞见兰儿闪身回屋,还特意关紧了房门。

“白日插门,必定有鬼!”史曾低声咒骂。

史高立刻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摆头示意弟弟跟上。两人悄悄摸到兰儿房间的窗下,轻轻推开一条窗缝,果然看见兰儿一进屋便从腰间摸出个靛蓝色荷包,飞快地塞进床褥下面。史曾急忙扯着兄长袖口连连点头——那正是他丢的钱袋!

病已原本在院中最高的树上观察地形,琢磨着如何“报仇雪恨”,却远远瞧见史家这两兄弟鬼鬼祟祟地尾随一婢女,便跟了过来。发现他们扒窗偷看,病已当即决定坏他们好事。他摸到另一侧窗户下面,趁其不备大喊一声:“有贼!”

史高和史曾刚要冲进去抓人,背后突然一声大喊,吓得他们差点跌坐在地。

“啊——”

窗内正在解衣带的兰儿听见窗外喊声,猛地回头,正看见窗沿上两颗脑袋,顿时吓得失声尖叫。

少女的尖叫声刺破屋瓦,东山房的人循声涌来。史高反应极快,在旁人出现之前便拽起弟弟钻入院中的假山洞里。病已始料未及,一时愣在原地,被闻声赶来的下人堵在了窗根底下。

众人迅速聚拢,共同“见证”了这一幕:婢女兰儿在房中衣带松散,而新来的病已公子怔立窗外,被抓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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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正堂上,史恭一脸郁结地坐在主位上。

下人们七嘴八舌地讲述他们如何撞见病已公子“扒窗窥伺婢女更衣”……史恭只恨不能当场失聪。他本就担心皇曾孙年幼,管教起来分寸不好拿捏,却不想竟荒唐至此,还被这么多人当场撞破!

“家主,小人也是听见东山房那边有人叫喊,跟着大伙过去查看,就见……见病已公子站在兰儿的窗外……”

“好了。”史恭揉着太阳穴打断下人的话,“事情我已明白,不必再重复。”他抬眼看向站在堂下的病已:“病已,他们所言,可是实情?”

病已脱口道:“我当时的确是在窗外,可是……”

病已话音未落,赵征卿忽然急匆匆迈入正堂,扑跪在地:“表哥恕罪!是征卿管教无方!表哥要责罚就责罚我吧!”

病已话未说完就被打断,见姨娘不问缘由就下跪认错,急道:“姨娘!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做错……”

“住口!”赵征卿原本在后院陪老太君叙话,忽然听见下人议论,说病已偷看婢女更衣,登时气血翻涌,险些晕厥。此刻见他毫无悔意,更是气恼。

史恭抬眼望了一眼堂外,围拢的仆从越聚越多,似乎都想看看他这个家主会如何处置这位荒唐的皇孙。

史恭暗暗叹气,起身到赵征卿身边将她扶起:“征卿你先起来,许是一场误会,莫要冤枉了病已。”他目光扫过人群:“兰儿何在?”

兰儿自知无法置身事外,早已候在一旁,闻言连忙上前跪倒:“家主。”

“兰儿,你方才为何叫喊?”

“因为……因为……”兰儿声音发颤,抬眼时却瞥见大公子和二公子不知何时已站在堂上。史高双手交叠,袖口里面露出半寸靛蓝色的布角!

兰儿心知事情败露,但见大公子并无揭发之意,当即会意,眼泪说落就落:“回家主,婢在二公子房中洒扫时不慎弄湿了衣衫,便回房更衣。忽见窗外人影晃动,一时惊慌,这才叫喊出声。惊扰了家中贵客,求家主恕罪!”

听了这话,赵征卿反倒冷静下来。病已年岁尚小,男女之防尚且懵懂。即便当时真的在窗外张望,也绝非众人所想的那般龌龊。她方才听见仆妇嚼舌,一时气昏了头,此刻倒品出蹊跷来。何况,病已虽是个“胡作非为”的性子,却也向来敢作敢当。

想通此节,赵征卿蹲身平视病已:“告诉姨娘,窗下究竟瞧见了什么?”

病已立刻指向一旁的史高:“当时他和……”

“父亲!”史高适时踏前一步,跪在堂下,“孩儿向父亲请罪!”

“你?”史恭眉骨抽动,“你有何罪?”

“今日二弟发觉钱袋遗失,疑是……殿下所为。孩儿恐冤屈了殿下,便私下查探。得知兰儿曾撞见殿下从二弟房中出来。为保殿下颜面,孩儿便嘱咐兰儿守口如瓶。许是……许是谈话被殿下听去,这才生出今日风波。儿子愚钝,竟妄想压下此事。孩儿知错,请父亲责罚!”

堂外众人闻言恍然,彼此交换着眼色——原来皇曾孙不止窥视,竟还是个家贼!

史恭眉头绞作一团:“兰儿!大公子所言是否属实?如实回话!”

兰儿反应极快,当即颤声应道:“婢不敢欺瞒!今日撞见殿下偷了二公子的钱袋,殿下还曾警告婢,不得声张,否则……否则……”

“病已!”赵征卿一声厉喝,却正好帮不知如何圆谎的兰儿解了围,“你当真拿了二公子的钱袋?”病已在狱中偷糖的一幕顿时浮现在赵征卿的脑海里,生生将她的侥幸碾成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他们扯谎!”病已气得直跺脚。

史曾突然跳出来嚷道:“他从前一直住在监狱里,准是因为偷东西被抓的!他就是个小贼!”

“放肆!”史恭厉声喝止,可儿子的话却让他猛然想起伍尊临别时的叮嘱:皇曾孙自幼长于狱中,耳濡目染,难免顽劣……史恭眉头一皱,暗自懊悔到此刻方才明白伍尊话中深意。

“病已!若真是你拿的,立刻还给二公子!”赵征卿嗓音发抖。

病已眼眶通红,满腹委屈无处发泄。他抬手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姨娘!连你也不相信我?”

赵征卿一见病已落泪立刻就心软了,刚要安抚,不料病已突然从怀中扯出一个钱袋,重重摔在地上:“你们不就是想要这个吗?全都给你!”

赵征卿一见,怒火直冲头顶,一把拽住病已的胳膊:“你还敢喊冤?那你倒说说这些钱是从何而来?”

病已气得浑身发抖,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了赵征卿片刻,突然狠狠一挣,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正堂。

一旁的史高险些笑出声来。他原本还在盘算如何将手里这钱袋偷偷塞进病已房中,好坐实他“家贼”的罪名,未料他竟自己甩出一个“赃物”来!

“够了!”史恭脸色阴沉,“此事到此为止,谁也不准再提!”

下人们纷纷低头退散,生怕触了霉头。正堂上只剩赵征卿瘫坐在地,心中一片茫然。经此一事,日后她和病已,还有何颜面再在史家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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