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天还未亮,官道笼着淡青雾霭,两辆马车从远处驶来。
夏晚莛倚着车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空荡荡的襟口。
车帘被夜风掀起一角,漏进几缕残星微光,映得她腕间玉镯忽明忽暗。
前些日子将凤佩系在蓁蓁颈间时,小丫头还攥着玉坠咯咯直笑,此刻想来,那温润触感仿佛还留在掌心。
“二姑娘可要添件披风?”
荷花轻声问道,碧色裙裾随着马车微微晃动。
夏晚莛摇了摇头。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皱眉思索。
“父亲为何突然辞官……”
离京那日父亲只说要北上丰北府,连她精心准备的及笄礼都来不及办。
姐姐和姐夫更是提前三日就带着蓁蓁出发,说是要先去安顿。
月桂姨在对面打了个哈欠,粗粝的手指正捻着一根红线。
这个伺候了夏家十多年的管家婆,此刻眼皮浮肿却还强撑着精神。
“二姑娘别忧心,老爷定是有要紧事。”
夏晚莛勉强笑了笑,她不是忧心,只是……指尖又抚上空荡荡的襟口。
那枚从姐姐手中接过的凤形玉佩如今正挂在蓁蓁的颈间,父亲说那是与安阳府方家的信物,可方家公子这些年一直在桦山学艺,姐姐又已嫁作他人妇,那岂不是说她要和方家公子……
想到这里,夏晚莛的心思就乱乱的。
“吁——”
驾车的阿树突然勒住缰绳。
马车猛地一顿,荷花撞在车壁上发出惊呼。
前方传来岳管家沉厚的声音:“老爷,道上躺着个人!”
夏晚莛掀开车帘,晨雾中隐约可见一个黑影横陈在官道中央。
五名护卫已呈扇形围上前去,刀剑出鞘的寒光刺破雾气。
“是个年轻公子。”
护卫首领洪钟般的声音传来,
“伤得不轻。”
夏晚莛正要探头,被月桂姨一把按住手腕。
“二姑娘别瞧,血糊糊的晦气。”
月桂姨掌心粗粝的茧子磨得她腕间发疼。
前方马车的帘子掀起,夏崇文三缕乌黑的长髯在晨风中轻颤。
这位前礼部侍郎虽作寻常文士打扮,眉宇间那股久居上位的气势却让护卫们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
“可还有气?”
夏崇文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领头汉子蹲身探查时瞳孔骤缩,青年腰间袋子似乎是是修仙者才有的宝物。
“回老爷,心口还热着……只是,此子怕是仙门中人。”
“老爷,要救吗?”
岳利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看伤势不像寻常斗殴所致。”
“既然是仙门中人,那就和安阳、渔阳、定远三府妖乱有关,带上吧,前面就是岳家集,先安置下来。”
车轮重新转动时,夏崇文借着晨光打量那个被抬上马车的伤者。
年轻人腰间袋子精细,而且还有不少,不过让他心惊的是这青年和他的好友方定苏十分相似。
这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可惜了,安阳府现在妖兽祸乱,他这位好友估计是凶多吉少了,不过他现在却是顾不上了。
夏崇文闭目靠在马车里,指节轻轻叩着膝头。
外人看来他是在养神,实则眉头早已拧成死结。
皇室为摆脱仙门控制,竟然和蛮族勾结,当他知道这个秘密,并且确凿无疑的时候,极为震惊,但他不敢再细查,只能托病辞官。
好在近几年皇帝的确是不管事,所以辞官也并未引起注意。
但皇室和蛮族勾结这个事情一直压在他心底,无法倾诉,原本想着去投奔亲家,丰北府的府主杨世新,然后把这个事情告诉他,现在倒是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了。
“仙门之人……如果把皇室勾结蛮族的事情告诉他,让他再汇报给仙门,那……”
只要仙门插手,那皇室勾结蛮族的事情就能得到处理。
这样燕国也就有救了。
雾气完全散去时,车队已驶入岳家集。
这个玄廊府边缘的小镇,有岳利早年置下的宅院。
夏崇文看着护卫们将伤者抬进厢房,突然对岳利低声道:“去请个大夫,要嘴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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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帐低垂,绣被如云。
当方元醒转之际,发现全身温暖如春,十分舒适,不过他发现这房中似乎还有其他人。
转目望去,只见床前一个十四五岁的秀丽少女,青丝半绾,银簪随困倦的点头轻颤,正以手托腮打着瞌睡。
“这是何处?”
方元刚欲撑身,右肩立刻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包扎处药膏清凉,却掩不住气海残余的火灼感。
“仙师醒了!”
少女惊觉抬头,见方元睁着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睛看着自己,顿时一惊,不过随后一喜,慌忙提裙奔向门外。
“荷花这就去禀告老爷!”
“且慢。”
方元唤住她,“可是姑娘家主救了我?”
“三日前,是老爷在官道发现仙师的,”
少女绞着帕子,声音渐低,“吴大哥说您伤得可骇人了,后背那道口子……”
话未说完便捂住檀口,睫毛在玉颊投下不安的阴影。
方元顺着她视线低头,发现中衣已被换成素白细麻,右肩缠裹的棉布透出淡青药渍。
他试着运转法力,气海却如干涸的泉眼,只渗出几缕细流。
倒是他丹田内的灵力还好一些,炼体的手段还能用出。
门外脚步声渐近,蓝袍管家岳利端着红漆托盘掀帘而入。
“仙师可要先用些参汤?”
他躬身道:“我家老爷在客厅等您,待仙师用过汤药……”
“不必。”
方元摇摇头,“现在伤势稍缓,以后慢慢修养即可,在下还要要事,当面谢过令家主便需启程,烦请引路。”
他虽然把阿伦赤杀了,但还是放心不下顾竹媛他们,毕竟他们实力太低,所以准备见过救命之人之后便赶回去找他们。
管家见方元这般坚持,便点点头道:“既如此,仙师这边请。”
他把方元领到客厅中。
此时客厅正有一中年文士负手而立。
等管家把方元领到,便悄然退至门外。
方元见中年文士容貌儒雅,虽无修行,但双眼之中偶有精光闪烁,有一股不怒之威的样子,显然是久居官场之人。
还未等方元开口,中年文士便介绍道:“我叫夏崇文,不知小友如何称呼,之前救治小友的时候,我的护卫说小友是修仙者,是来自庇护我燕国的仙门吗?”
方元听闻对方姓夏,心头微震,又是姓夏。
那地牢中的女童戴着和他有渊源的夏字凤形玉佩,而这位中年文士又说姓夏,这倒是奇了。
他心中隐隐有一只预感,略作沉吟后开口道:“在下方元,的确来自庇护燕国的仙门。”
“方元?你说你叫方元?”
方元介绍完,夏崇文霍然起身,面露惊色,“令尊名讳可是……”
方元心中一动,说道:“先考方定苏。”
夏崇文陡然一惊,目光如炬地扫过方元眉眼,忽而长叹:“难怪这般肖似,只是你父亲是何时离世的?”
“先父一年前遭恶人所害,”
方元见到夏崇文这般姿态,便知此人定然是父辈好友,执礼甚恭。
“小侄拜见世伯。”
夏崇文走到方元跟前,看着身量比他还高一些的方元,拍拍肩膀叹道:
“贤侄,看来你是知道我的身份了,没想到五年前的一别,却是我和方兄的最后一面。
贤侄,我记得你是在桦山学艺,怎么去了仙门了?还有方兄是被哪个恶人所害,你可有为他报仇?”
方元颔首:“世伯放心,我已手刃仇人,正因如此,才阴差阳错下进入了仙门。”
方元简单的说了一下自己进入仙门的经过,夏崇文感慨,正是造化弄人,也说他们之间有缘,没想到救下的人竟然是方元。
说到这里,夏崇文问道:“贤侄,那块龙形玉佩可在身上?”
方元手一翻,从储物袋中拿出龙形玉佩,递给了夏崇文。
夏崇文接过玉佩感慨道:
“想必当年你父亲也和你说过这枚玉佩的情况,我和你父亲当年一见如故,便定下了儿女亲家,本想等你学艺归来就安排,没想到……”
方元没说话,沉吟一下,又从储物袋中拿出了另外一块凤形玉佩。
“这枚玉佩怎么会在你身上?你见过晚莛了?”
夏崇文一脸古怪问道。
方元摇头,凝重道:“我是从一个女童身上得到。”
“女童?”
夏崇文想到了什么,指节骤然收紧,脱口道:“蓁蓁?”
见方元疑惑,立刻对外面吩咐道:“阿利,把晚莛叫过来。”
待管家离去,他急问道:“贤侄,你说你从一位女童身上得到,那那位女童现在在何处,可还安好?”
方元道:“现在应该在我师妹身边,世伯放心,女童无事,我这次受重伤,就是把强敌引走,并设下陷阱把他杀死了,本想着感谢完世伯之后立刻离开,没想到救下我的人是世伯。”
听到女童无事,夏崇文点点头。
“贤侄,那除了女童,可还有其他人?”
方元沉默了一下,想到地牢中的尸油坑,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夏崇文何等精明,只看方元眼色便猜到了大概情况,脸色微微一白,随后又恢复了镇定。
“贤侄,这位女童是你文莛姐的孩子,”
听到这里,方元一愣。
“当年定下亲事的是你和文莛,可文莛向来叛逆,所以对这门亲事一直反对,而且她还大你三岁,我迁入京城为官,她也正好和丰北府府主之子一见钟情,我也不忍拆散,便让她嫁了过去,想着还有晚莛,便把这枚凤形玉佩给了她,晚莛性子随了她娘,并未反对,本想着……”
正叙话间,外面管家岳利的声音响起:“老爷,二小姐带来了。”
说完,房门推开,方元回头一看,一位十五六岁身穿一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的少女走了进来。
此女肤若凝脂,眸若秋水,实在是清丽秀雅,姿容之盛竟不逊陆明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