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biquw.cc

暮色初临,荣禧堂西侧一处临水敞轩内,掌灯时分。

轩外假山竹影婆娑,轩内却早早燃起了数盏宫灯,将室内映照得如同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上等松烟墨的清冽气息在宫灯暖意中若隐若现。

主位上,贾敏一身家常的浅碧色绣兰草交领长袄,乌发松松挽就,只插一支简洁的白玉梅花簪,正含笑与身侧一位衣着素雅的中年女官低声交谈,仪态温婉雍容。

黛玉挨着母亲坐在下首一张紫檀玫瑰椅上,穿着一件月白色蝶恋花提花小袄,手里捏着一枚云雀玉书签,一双妙目却不时悄悄瞟向轩门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期待。

探春则侍立在黛玉椅后几步处,穿着比白日里更正式的湖蓝色缠枝莲纹对襟褙子,抿着唇,眼神有些紧张却异常明亮——她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

脚步声自轩外廊下响起,沉稳干脆,一步步打破黄昏的寂静。

帘子挑起,一道鸦青色的身影携着初春夜露的微寒踏入。

正是崔令仪。

依旧是白日那身儒生直裰,唯腰间那枚威棱毕露的獬豸玉印被一枚素净的羊脂玉佩取代(以示私交非公事)。

她神色并未因场合改变而柔和多少,目光如分水辨玉的刀,在敞轩内迅速扫过一周:主位上仪态端方的贾敏,椅上安静如画的黛玉,以及侍立在后、屏息凝神的贾探春。

她对着主位的贾敏微微一福,动作简洁利落,带着一丝书卷气的英挺:

“崔氏令仪,叨扰府上清宁。”

贾敏含笑起身,亲自虚扶:“崔博士哪里话!能请得博士移步指点两个小辈的涂鸦字课,是她们的福气”

她引崔令仪至左手尊位,声音温煦如春风拂玉:

“家慈昔年在闺阁时,常与贵府老相爷夫人诗画往来。家慈每每言及,皆叹崔氏门风清正,钟灵毓秀。今日得见令仪芝兰玉树,方知‘渊渟岳峙’四字,原是生在骨血里的。”

崔令仪只欠身落座,并无过多客套寒暄,目光已投向探春那边早已备好的宽大梨木书案。

文房四宝齐备,镇纸下的熟宣上留有墨迹,显然是探春先前试写的习字。

她没看那字,反而落在了镇纸旁那方色如冻蜜、温润内蕴的老坑端砚上。

尤其显眼的,是砚池一角天然雕琢出的一片莹白“鱼脑冻”,如一片初凝的冰霜。

“端溪老坑,‘鱼脑冻’?”

崔令仪的声音终于带了一丝极淡的、属于识玉之人的温润光泽,“此乃卫夫人‘点画如刃,章法如军阵’气韵的绝配。难得。”

探春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惊喜和被认可的激动!

她忙向前一步,声音微颤却又清晰地说道:“崔博士明鉴!这砚……正是我姑母,”

她感激地看向贾敏,“前些日子回府时特意寻出来给侄女学字所用。姑母说……砚有冰魄,如剑藏匣中。养浩然气方不堕其锋,运腕底魂才不负此霜华!”

贾敏含笑点头,对探春的反应很满意。

崔令仪的目光在贾敏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

她起身走至书案前。

探春与黛玉亦起身走近。

“取笔,”崔令仪对探春道,语气已恢复惯常的冷静,“再写你心中所想的飞白之字。”

探春深吸一口气,凝神聚力,再次落笔,一个“风”字在纸上艰难成型。

笔至飞白处,依旧迟滞犹豫,墨色浓淡不均。

崔令仪静待她完成,然后伸出三指,拈起那张薄宣,举到灯光下。

薄纸微透,清晰地映出墨迹犹疑、欲进还止的脉络痕迹。

“‘飞白’,非败笔托词,乃心到意至笔力贯巅峰时的刹那‘余响’!如惊鸿掠波,爪痕乍现旋没无踪;如弓弦急振,箭已出而弦音尚在震颤萦绕!欲求其神,心思需澄澈如水,不存惧意、不萦得失!”

崔令仪的目光透过薄纸,如冰棱般刺向探春眼底深处:

“执笔时,尔心中杂念过多——畏笔误辱砚、患不得名师欢心、忧姐妹同场被比下……心思沉重,腕下千钧,如何得见那一缕风、一抹云、一声天地初开时的锐响?!”

这番剖析字字穿心!

探春如遭当头棒喝,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先前那点被赞砚台的欣喜荡然无存,只剩被彻底看穿的羞愧和震撼!

黛玉亦是心头微震,握着书签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原来……这便是“心若不空,飞白何来”!

崔令仪放下纸,未再多言,从随身锦匣中取出薄薄一卷微黄的旧纸拓片,摊于案上:

“此乃卫夫人《笔阵图》极早期摩刻残片,为孤本。其中笔锋转折,飞白藏劲,尔等可自行观想揣摩。”

她的目光再次掠过那方有着“鱼脑冻”的老坑砚台,“此砚甚好。点画确当如刃口含霜,锐气内藏。”

言罢,向贾敏略一欠身:“时辰不早,多谢夫人款待,令仪告辞。”

身影在灯影下利落转身,鸦青袍袖带起微凉的风。

探春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随即目光如获至宝般死死钉在那古意斑驳的《笔阵图》残片上,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黛玉轻轻放下手中已经被捏出汗渍的书签,走到案前,与探春并肩而立。

两人都望着那残片,良久无言。

敞轩内只剩下纸卷上那历经千年的古老墨痕,在灯光下无声地诉说着锐利与空灵的至境。

当贾琰在梨香院嗅到那缕冰冷的异香时,崔令仪已然离开了荣国府。

此刻,黛玉已放下茶罐,被让至一旁小杌落座。

贾琰并未解释那浓烈的异香,只将手中描绘獬豸印的墨稿不动声色地收入抽屉深处,仿佛那只是寻常习字。

烛光摇曳,映着黛玉半张脸庞,明暗不定。

她小口啜饮着贾琰奉上的新茶(姑苏“雪蕊”),目光却仿佛穿过了袅袅茶烟,落在窗外寂静的梨香院深处。

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并未执着于诗集的话题,许久才幽幽道:“今日……崔博士来寻三姐姐了。”

贾琰执壶添茶的手稳稳当当,水流细长均匀:“哦?未曾听说。”语气平淡无波,仿佛事不关己。

黛玉抬眼,目光清清亮亮地看向他:“那位崔博士……”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通身的气派,竟是……鸦青色。连发簪都只用一根漆黑木棍,简得……简直像块墨、又像柄剑。”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纯粹的、艺术欣赏般的惊奇,然而那双洞悉力惊人的眸子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索,“琰表哥以为,那般穿着的女子,心中所思所想,是何等光景?”

是在试探他对崔令仪的态度?

抑或是借崔令仪那身特立独行,试探他对“离经叛道”本身的看法?

贾琰放下茶壶,指尖轻触温热的杯壁,似乎沉浸在对那独特颜色的想象中:

“心之所向……或如墨,凝万载玄冰之寒,书惊世不朽之篇?又或许……似剑,藏匣中待时而动?光景何如,非外人可窥。唯知其身着那身鸦青立于国子监时……”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黛玉的探索,“已注定为天下清流浊浪所瞩目,寸步便是风波,难有寻常光景。”

他将问题轻巧地引回崔令仪自身的处境和风波,避开了对其心迹的直接臆测。

黛玉闻言,眼睫微微一颤,如同蝶翅轻点寒潭,漾开一丝涟漪。

她垂眸,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不再追问,转而从袖中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诗稿已重录,多谢表哥誊抄之劳。”

她起身告辞,临走前,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贾琰掩在袖口、指尖无意识捻动时露出的一抹极其淡薄的青痕——那是被某种难褪的汁料浸润过的痕迹。

她眸底极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的光,随即被温婉的笑意覆盖:“更深露重,表哥请留步。”

黛玉的身影融入梨香院的夜雾之中。那清冷的异香似乎被风带走了些许,却并未彻底消散,如同某种预兆般萦绕在贾琰心头。

更深漏断。整个荣国府彻底沉入梦乡。

梨香院后罩房最深处,一盏被精心遮挡住大半光线的油灯,兀自在黑暗中摇曳。

昏黄的光圈下,贾琰褪去了白日素净的白衫,换上了一身半旧的深蓝粗布短打,袖口高高挽起,露出小臂紧实的线条。

灯光聚焦在桌面上一个不起眼的粗陶钵内。里面盛着半钵浑浊的青黑色液体,由不同草木灰烬、碾碎的矿石粉末以及少量昂贵的靛蓝调配而成,散发出一种混合着土腥和矿涩的奇特味道。

这便是他秘密试制的“雨余青”色料。

贾琰屏息凝神,用一支特制的小竹夹,将一张早已裁好、绷紧在细竹框上的薄薄桑皮纸,小心翼翼地浸入液体之中。

纸面瞬间被暗沉的颜色吞噬。他心中默数,指尖感受着纸面纤维吸收色料的微妙变化,每一个呼吸都小心翼翼。

三息之后,迅速提起!

纸张在灯光下显现出一种不均匀的灰败底色,斑驳深浅,如同陈旧的墙皮,远非他心中设想的“天际初晴云破处”那种清透的微蓝!失败!

贾琰眉头紧锁,毫无迟疑地将这张废纸投入脚边盛满清水的铜盆里,瞬间化为一团浑浊的墨影。他再次拿起一张新纸。

重复。

调整配方比例。专注。失败。再试。

汗珠从他额角渗出,顺着绷紧的下颌线滚落。

指尖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在冰冷刺骨的色料中,渐渐浮上了一层诡异的淡青色,甚至在指关节的凹痕处聚集沉淀,显得格外突兀。

第七次失败!

钵中的色料已消耗近半。

贾琰拿起一张刚浸染完、颜色比先前略显匀净但依然灰蒙的纸样,凑近灯光仔细查看。

还是不够透亮!缺少那种雨后初霁、云破处天光初绽时的微蓝与澄澈!他烦躁地将纸样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烦躁之后是更深的寂静。

贾琰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压下心头的焦灼。

他闭上眼,回想着今日彝伦堂所见的一切:那鸦青色的身影如何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开混沌;那枚獬豸印在晨曦下的刺骨寒光;刘承业面如死灰的崩溃;陆明远四两拨千斤的机锋;寒门监生眼中那燃烧的火焰……这一切激烈动荡如同熔炉,此刻却诡异地凝聚在他指尖这点被染污的青痕上。

片刻,他睁开眼,双眸沉静如渊。

他重新拿起小瓷勺,开始极其缓慢地研磨一种色泽更纯净的孔雀石粉末。

研磨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清晰而富有节奏。

他沾满青痕的指尖悬在浊液之上,如一只暂栖深渊的鹤。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