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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诘问的尾音还在梁柱间铮鸣。

程景明吓得缩起脖子,只敢凑到贾琰耳边,气若游丝地嘀咕:“老天……《白虎通》里真有这说法?《礼记》竟是……这意思?”

贾琰目光沉凝如水,指尖在冰冷的案底,以茶水无声地划下了一个古老篆字——“礼”。

他的声音同样低沉,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的冷静:

“曲解……数千年来,世人皆在断章取义处曲解……积非成是罢了……”

这声回答极轻,却足以被此刻全神贯注、听觉敏锐无比的崔令仪捕捉!

她目光流转,精准地锁定了贾琰的方向!

唇边那丝悲悯之意似乎更深了一分。

她缓缓踱出讲案,行至堂中,指尖优雅地抚过书页上《儒行篇》开宗明义的第一句:

“‘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

她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堂中每一个角落,目光却未离贾琰,“何解?孔颖达疏曰:‘珍者,美玉之谓也,譬儒者身怀至德至善之才,如席上陈列之美玉,待明主如识玉之工,发现其价值而征聘用之!’”

她微微一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却足以让某些人无地自容的讽意:

“美玉蒙尘,原是常事。可若有人,自身目不识玉,反倒斥玉为石,狂吠不止……”

她的目光,带着冰冷的审视,缓缓扫过刘承业的脸,

“岂非印证了《学记》所言‘知其心,然后能救其失’?惜乎今日未见求教之心,只见诽谤之舌”

程景明再次揪住贾琰的袖子,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贾……贾兄!这‘席上之珍’莫不是说……她……她在说刘承业是蠢货?!”

贾琰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堂中那个鸦青挺立的身影。

他低声,更像在对自己剖析:“岂止……她在说今日所有妄图诋毁她的人,皆是不识至宝、不配与之论道的……”

崔令仪那冰冷如玉磬般的声音落下,带着刺骨的嘲讽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彝伦堂内,死寂已化为厚重的寒冰,沉沉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口。

刘承业面如死灰,额头密布冷汗,嘴唇剧烈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那方阔的身躯仿佛被抽掉了脊梁,在众目睽睽之下剧烈晃动,最终颓然跌坐回冰冷的硬木凳上。

那一向张扬跋扈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羞辱和恐惧。

程景明更是吓得脸色煞白,揪着贾琰袖子的手冰凉汗湿,整个人蜷缩在书案后,恨不能就此消失。

满堂哗然彻底沉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心跳。

北方保守派监生们面无人色,先前叫嚣得最响的几个此刻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崔令仪的目光如寒潭倒映星光,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

她并未在刘承业身上多停留一秒,仿佛那不过是拂去案上的一粒尘埃。

她复又行至讲案之后,鸦青色的袍袖拂过桌面,动作优雅流畅,不带丝毫烟火气。

“《礼记·儒行篇》第一则:儒有衣冠中,动作慎;其大让如慢,小让如伪。”

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平稳,字字清晰,语调毫无波澜,“其义若何?”

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辩难从未发生过,直接开始了当日的讲学。

然而,整个课堂的空气已然被彻底改变。

每一个字,落在那些先前叫嚣“牝鸡司晨”的人耳中,都如同响亮的重锤,击打着他们摇摇欲坠的傲慢。

尤其是“衣冠中,动作慎”一句,配上她那身标志性的肃然装束,更显出无声的威慑。

贾琰低眉垂目,面上平静无波,手中的狼毫却在纸上虚悬着。

指尖感受着毛笔微颤的笔杆,一丝冰冷的警醒透彻心脾。这个崔令仪,何止是才学惊人!

她的出手,狠、准、奇!

看似在讲学论经,实则是以煌煌经典为铁锤,以惊世骇俗的事实为楔子,悍然砸碎了数百年积弊垒成的冰障!

刘承业就是那块用来祭旗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寒冰,瞬间粉身碎骨!

这不仅是学术的较量,更是力量与姿态的宣告!

她就是要用最硬的骨头,撞碎最顽固的樊篱!

这份近乎绝然的意志和无匹的力量,让贾琰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寒意。

她绝非仅仅为授业解惑而来。

她是带着为整个国子监乃至整个文坛立规矩、破藩篱的使命而来!

这把刀,锐不可挡!

只是不知道,这第一滴血之后,这柄锋芒毕露的利刃,下一个要斩向何方?

贾琰心念电转,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开,状若无意地瞥过讲台上那鸦青色的身影,捕捉着她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

她的面容依旧如同冰雕雪塑,只有唇线抿得更紧了一些,显示出全然的专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肃杀。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在一种极其诡谲的气氛中进行。

崔令仪的讲授依旧旁征博引,字字珠玑,但堂下监生们已是噤若寒蝉,再无一人敢轻易质疑或接话,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

程景明彻底蔫了,趴在桌上装鹌鹑。

刘承业面如死水,头再未抬起过,笔下的墨迹早已洇开了大片污渍。

只有陆明远等少数江南士子以及角落中的吴铭等寒门监生,听得格外专注,眼中闪烁着激动而兴奋的光芒。

当悠扬的下课钟声终于响起,众人如蒙大赦,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动作过快。

崔令仪合上书本,目光在堂下逡巡一周,最终落在了陈景明身上。

她微微颔首,算作示意,依旧是那种拒人千里的清冷姿态,然后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转身,鸦青色的袍袖卷起一阵带着沉木冷香的微风,步履沉静地向大门走去。

门外的阳光将她的背影拉得极长,那枚悬于腰间的獬豸玉印,在光线下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寒芒,如同最后的警示。

整个彝伦堂在她身后,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所有人才像是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般的大口喘气声,接着便是嗡嗡的议论声。

“我的老天爷……这以后的日子……”

“真乃……女中阎罗!字字见血啊!”

“今日方知何为天外有天!可笑我等坐井观天,妄自尊大……”

贾琰安静地收拾笔墨。

他能感受到几道异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来自程景明惊魂未定的探寻,来自刘承业方向毒蛇般的怨毒,以及来自其他角落深处带着审视的复杂眼神。

他知道,崔令仪最后的出手过于锐利,几乎是将整个课堂的秩序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也无形中将他这个当时唯一敢于(哪怕是轻如耳语般)点破真相的人,推到了一个微妙的位置上。

他清晰地记得她最后投向自己的那一眼。

那一眼,如同穿过厚厚帷幕的一道冷电,带着洞彻心魄的敏锐!

是赞许?

是警告?

还是……发现了同类的警惕?

不可久留。

贾琰迅速起身,夹杂在神情各异的监生中,快步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他需要立刻平复心情,思考对策。

这个名为崔令仪的巨大变量,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必须比之前更加谨慎百倍。

暮色四合,梨香院内比往日更显幽寂清冷。

几盏灯笼挂在廊下,昏黄的光晕驱不散初春夜里的寒意。

风过庭院,老梨树的枝桠在窗纸上投下疏离萧瑟的影子,如同魍魉夜舞。

书房内,一支劣质蜡烛散发着昏暗的光芒,烛泪堆叠如小小坟丘。

贾琰端坐案前,并未翻阅书卷。

他面前摊开一张新纸,提笔蘸墨,并非书写经义,而是凭着惊人的记忆力,细细描绘那枚獬豸玉印的神韵——其形、其势、那独角欲刺破苍天的锐气!

指间的墨迹尚未干涸,贾琰的目光愈发深沉。

这个崔令仪,绝非仅有相府孙女和才女身份那般简单!这枚象征三法司最高权柄的“獬豸印”,非皇帝特旨恩赐断不可得!

她佩戴此印登讲台,便等同于扛着天子授予的“正大光明”、“明刑弼教”的王旗而来!

怪不得她有恃无恐,能以雷霆之势碾碎刘承业!

她的身后,不止有百年崔氏的人脉积淀,更矗立着皇权的巍峨身影!

这意味着什么?

是否暗示着陛下对国子监乃至整个朝堂风气的改革之志,已决然到了不惜启用此等惊世骇俗之人的地步?

还是……仅仅是一个帝王平衡朝局的妙棋?

无论是哪种,贾琰都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踏入的这片漩涡,比他想象中更深、更急!

稍有不慎,就会被巨浪撕成碎片。

等等,一股极细微、却极熟悉的冷冽香气倏然拂过贾琰的鼻尖!

如幽谷寒潭,如沉水古木!

贾琰瞬间警醒!脊背肌肉瞬间绷紧!

这并非院中草木气息,而是崔令仪身上那独有的、如同千年冰封般的异香!

是白奇楠香!

她……竟来了贾府?何时?

果然,下一瞬,虚掩的门外传来黛玉清灵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嗓音:

“琰表哥?院门未落栓,母亲命我……呃,送些姑苏带来的新茶与你醒神……顺便问问,那册《李义山诗集》……可曾读完了?”

门被轻轻推开。

黛玉独自一人立于廊檐暗影之下,手捧一个青瓷茶罐,身上那件藕荷色素缎薄袄几乎与暮色融为一起,唯有一双晶亮的眸子在昏黄灯光下闪烁不定,如同一泓深不见底、暗流潜藏的古潭。

她并未看向贾琰手中的墨稿,但眸光流转间,似乎已将室内的空气、光线以及贾琰眉宇间那一瞬难以掩饰的凝重尽收眼底。

夜风卷起几片零落的花瓣,幽幽打了个旋儿,恰好落在她素净的鞋尖前。

贾琰倏然握紧了袖中的拳头。空气中弥散的崔氏异香与黛玉突兀的来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无形的压迫力!

崔令仪来过?!

黛玉紧随其后?

这仅仅是巧合?!

国子监的风暴,绝不会仅仅局限于那方青砖之地!

它掀起的涟漪,已然冲击到了这看似偏僻沉寂的梨香院墙根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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