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气息已浓得化不开。
梨花落了,空气中漂浮着暖烘烘的柳絮和隐约的花香,催人欲眠。
但繁华的帝都之下,那股自“鬼见愁”事件后便淤积不散的暗流,似乎也随着这暖意发酵得更加汹涌。
梨香院偏静的一隅,药香清淡。
贾琰独坐窗前,微敞的窗扇泄进一缕阳光,照亮了他苍白的侧脸和左臂上依旧裹得厚厚的素色棉布绷带。
伤,在长公主亲自赐下的珍稀伤药和太医的精心调治下,皮肉已开始收敛,骨头也在愈合。
那份疼痛正逐渐转化为一种迟钝的麻痒。
但行动依旧不便,稍有不慎牵扯到伤处,便是一阵闷痛,提醒着他十日前那场血战并非幻梦。
这伤,成了他身体上最醒目的“功勋章”,也成了他闭门谢客最好的理由。
贾府上下皆知,这位琰少爷是在“思过”,是在为那场“连累”了吴铭、惊动了长公主的“无妄之灾”而懊恼自责。
甚至王熙凤对外也是这般口径。
然而,门外的喧嚣与算计,并未真的隔绝。
红玉这丫头心思灵透,又有平儿暗中关照,总能在“不经意”间,将府中各处的消息,点点滴滴汇聚到贾琰的案头。
贾琰面上沉静如水,专注于窗外的竹影或手中的闲书,实则心思电转,冷静地消化、复盘着风暴过后的一切波澜与死寂。
王夫人处,自那日“静怡轩”风波后,她对待贾琰的态度,已从隐隐的敌视变成了彻底的漠视。
连王熙凤也遭受了同样的“礼遇”。
梨香院的分例用度虽未苛待,却如同流水线作业般程式化。
但这种“冷”,并不意味着消极放弃。
王夫人的心思转到了更深处。
与薛家的来往骤然升温,薛姨妈母女成了荣禧堂的常客。
宝玉的生辰宴在即,往年这等大事,必由能干的凤姐总揽全局,如今却完全被王夫人把持,一应安排、采买、宾客名单,皆由她与薛姨妈、宝钗关起门来细细斟酌。
这看似日常的操持,在王夫人手中,却成了一场无声的“权力秀”。
她要借着这次机会,将薛家的分量凸显出来,将宝钗推到聚光灯下,更要让阖府上下看清——在这荣国府里,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内宅主人。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战,既是针对凤姐,也隐隐指向了长公主关注下却难以插手的贾琰。
与王夫人那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王熙凤所处的“烈火烹油”。
梨香院少了凤姐的频繁造访,可她院里小厮、媳妇来往奔走的频率却高了数倍!
王熙凤整个人如同上紧了的发条,精力从繁冗的府内杂务抽身,开始狂飙转向另一个更广阔的天地——“雨余青”。
她不再满足于与贾琰讨论“分润”,而是派得力心腹穿梭于京中各处商铺、工坊、纸行,与人接洽原料、定制模具、改进工艺、建立仓库、打通关节。
她的眼睛,第一次越过了高耸的荣国府院墙,死死盯住了整个京都上流社会内眷圈的钱袋子。
她来找贾琰的次数确实少了,但每次到来,言谈间都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更精明的算计。
她不再只谈“成本”和“分利”,她的词汇里多了“市价”、“口碑”、“物以稀为贵”、“打点关节费”、“造势”、“攀比之风”、“节庆礼单”。
她的野心,在嗅到了金钱与权势交织的甘美气息后,正以一种令人瞠目的速度,在贾琰提供的风口上急速膨胀。
探春来得勤了些。她常捧着几卷新得的好书,以“请教琰哥哥书理、诗韵”为名,实则眼中闪烁的是对贾琰在“静怡轩”风波中那份定力和后来与凤姐谋划“大事”的敬佩与好奇。
贾琰或指点几句,或探讨些无关紧要的诗文,探春总能心满意足,似乎从中汲取了某种力量。
黛玉的来访则像隔着一层秋日薄雾。
她依旧会命紫鹃送来温养肺经的药膳汤水,遣词造句的书帖也依旧清雅含蓄。
然而,字里行间那份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和试探却更深了。
她在小心地观察着。
贾琰伤愈的深浅?
闭门谢客是真心“思过”还是韬光养晦?
他与凤姐那“生意”的规模与深浅?
王夫人与薛家骤然升温的关系对贾府格局影响几何?
这一切都萦绕在她心头,化作眉间一丝更深的忧虑与探究。
那碗汤,更像是一个孤独智者对复杂局面的无声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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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当贾琰的身影时隔十余日再次出现在国子监古朴威严的牌坊下时,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那份往日常见的鄙夷、冷漠和不屑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惊讶、敬畏、忌惮,甚至……是一丝狂热!
几乎在他踏进彝伦堂前广场的刹那,所有目光便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他能感受到那些目光的重量——或惊惧地远远躲开,或好奇地交头接耳,或复杂地审视打量。
“贾兄!”
第一个冲过来的,永远是不知愁滋味、此刻脸上只余崇拜的程景明。
他一把拉住贾琰的手臂,动作夸张又小心翼翼,避开伤处,急切地压低了声音:
“你可算回来了!想死兄弟我了!你是不知道,这十几天监里都炸开锅了!鬼见愁!那可是鬼见愁啊!外面都传疯了!说你一个人一把剑,在巷子里杀了个七进七出,放倒了好几十号漕帮狠人!都说是尸山血海……”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神里闪烁着与有荣焉的光芒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远处,刘承业魁梧的身影如青松挺立。
他看到贾琰,停下了脚步,神色复杂。不再是之前的审视和挑战,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庄重。
他没有上前寒暄,只是隔开几步距离,朝着贾琰的方向,郑重地抱拳,沉腰,深深一揖!
目光中有敬畏,有对“血溅五步”凶险的清晰认知,更有一种武人之间无需多言的认同和敬意。
而目光所及处,那些曾经在李德裕之流煽动下,对贾琰明嘲暗讽的监生们,此刻却都像是骤然矮了一截。
有的在贾琰目光扫过时,慌张地低下头,装作整理书卷;有的干脆如避蛇蝎,立刻转向回廊匆匆离开,连对视的勇气都丧失殆尽。
这便是“人未至,名已闻”的威势!
血与火的淬炼,凶名与“贵人”交织的光环,为他铸就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冷漠与轻视被彻底碾碎,留下的是一种被敬畏包裹的疏离感——这,便是他在国子监用命搏来的全新起点。
“吴铭兄如何了?”贾琰打断了程景明滔滔不绝的“英雄演义”,问起真正关心的人。
程景明脸上的兴奋稍敛,正色道:“贾兄放心!那晚事后没多久,祭酒大人便亲自派人,将吴兄秘密送到城外一个极僻静、也极稳妥的医馆里去了,还指派了专人伺候。祭酒严令,任何人不得探视打搅,务必让他静养,断不许落下半点毛病!”
陈景明在用最实际的行动表明他的态度——他与贾琰、吴铭绑在了一起,同进同退!
这位新任祭酒大人,已不再是那个只谈经义的老人,他的羽翼正谨慎而坚定地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