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昭华宫更深处,那间悬挂着巨幅“百官脉络图”的密室书房,烛火将李长宁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石壁上。
桌上,静静躺着崔令仪临走时留下的一枚不起眼的玄铁令牌——这正是她崔家暗中掌控京畿某段关键粮道的信物,一个价值连城、足以引发朝野地震的秘密凭证。
李长宁修长的手指拈着这枚冰冷的令牌,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繁复而陌生的纹路。
她的脸上,没有了惯有的慵懒妩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后的,混杂着“欣赏”与“警惕”的复杂神情。
良久,一抹轻笑在她唇边绽开。
她并未回头,声音清冷地对侍立在一旁如同雕塑的流云道:
“崔家这只小狐狸,比我想象中……还要贪,还要狠。”
流云微微侧耳,静待下文。
李长宁将令牌轻轻放下,目光投向那浩瀚的脉络图:
“她根本不是来投石问路,也不是来卖乖求救。她是来‘入股’的。”
她的指尖在虚空一点,如同点在棋盘上最微妙的一角:
“交出粮道,不是她实力的极限,而是她权衡后能拿出的‘门票’。用这道粮仓的钥匙,换的不是庇护,而是在我李长宁搅动的这盘天下棋局里,一个光明正大‘观棋’甚至……在关键时刻‘落子’的资格。”
她的目光微微眯起,带着一丝棋手发现有趣新变的兴奋:
“赌我李长宁能赢,押我能替她们崔家在新朝撕开更大的缝隙……好气魄,好算计!这看似将身家性命押上的豪赌,实则是以退为进,驱虎吞狼的最高妙手。哼,真是……有意思极了。”
流云并未发问,只是眼中精芒一闪,她明白,公主对崔令仪的评价,已悄然拔高数个层级。
欣赏归欣赏,李长宁的思绪立刻转回了更紧迫的现实。
贾琰传递的这个关于边患的“警世危言”,其分量远超崔令仪的京畿粮道。
这是一个足以撬动整个大周国运的支点,更是李长宁手中一张威力恐怖的王牌。
但这张牌,打出去的手法必须万无一失!
【自己去说?——立刻否决!】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李长宁冰冷地按死在脑海里。
她是长公主,是太后在朝堂的“代言人”,更是朝野眼中权势滔天的“幕后掌舵人”。
若她亲自跑去永和帝面前,言之凿凿地预言边患……
“皇兄啊皇兄,你会怎么想?我这位深居宫廷的妹妹,是如何得知远在辽东的女真部落内情?我的手,何时竟能探到九边之外?”
永和帝必然追根究底!
她如何解释来源?推到贾琰身上?
一个十六七岁的国子监学生能有此洞见?
这岂非更显荒谬诡谲?
恐怕立刻会被解读为贾琰背后有境外势力操控!
连她自己都会被拖入浑水!
此举等同于将文官集团最警惕的利刃递到敌人手中。
“长公主干预军国重事!”“后宫女流,妄言刀兵,霍乱朝纲!”
史书上的笔刀唾沫足以将她苦心营造的一切撕碎。
【借崔令仪之手?——再次果断否决!】
崔家确实正处于新贵势头,崔令仪本人也圣眷优渥。
但……
枪打出头鸟,功高震主忌
崔家已是推行“新政”的急先锋,吸引了朝野大半的火力。
若再让崔家抛出“边疆紧急军情”这种超规格的重磅炸弹,无疑是将他们置于火山口。
永和帝会瞬间警觉,崔家的势力网已经庞大到这种地步?
连异族军情都能探知?
这必将引发强烈的制衡甚至打压!
“功劳”白白外流,岂能甘心?
这份洞察女真动向的天大功劳,这份足以影响国运的先见之明,凭什么要拱手送给风头正劲、并非百分百死忠自己的崔家?
这是在给自己培养未来的对手!
【寻找最完美的“代言人”——陈景明,就是你了!】
所有备选人物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
方献夫?变法急先锋,刚烈有余,圆融不足,锋芒太盛,易激化矛盾。否决!
高淮?老谋深算的和稀泥高手,态度暧昧,立场不明,难保不怀二心。否决!
旧勋贵?早已是冢中枯骨,朽木不可雕也。否决!
朝中清流?鱼龙混杂,难辨忠奸。
最终,一个名字无比清晰地定格在脉络图上——陈景明!
身份无懈可击!新任国子监祭酒,手握天下学子之牛耳!
清流魁首!
他履行本职,向永和帝进言献策,天经地义,无人能指责越界!
“孤臣”立场安全!
陈景明身上“帝党孤臣”的标签深入人心,不结党,不营私。
由他提出边患预警,会天然带有“客观”、“中立”、“为社稷江山”的色彩,能最大程度地规避党争攻讦!
永和帝也最信任他这个身份。
动机纯粹“高尚”!
他刚刚在国子监掀起整顿风暴,整饬学风。
此刻提出“经世致用的真学问已在监内产生成果”(即贾琰的推演),正是他推行“新政”卓有成效的最有力注脚!
是在给自己的政绩添砖加瓦,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提携后进的“道义”之合!
贾琰是他的学生,是陈景明亲自发掘、提携的“监内奇才”(至少在明面上如此)。
他以此举“提携后进”,向永和帝举荐贾琰的才智,完全符合他清流领袖“爱才惜才”的人设!
谁会怀疑?
最关键的核心,此乃吾之肱骨!这是李长宁心中最大的定心丸。
陈景明,是她在清流、在帝党内部的真正心腹和纽带!
是自己人!用他,最放心,最可控!
一抹运筹帷幄、尘埃落定的笑容浮上李长宁的嘴角。
她不再犹豫。
“流云。”
“奴婢在。”
“不必摆驾,也不用唤人来。研墨。”
她亲自展开一张暗纹素宣,提笔蘸墨,笔走龙蛇。笔触平和温润,内容却字字千钧:
“景明先生座前:
闻公荣膺大司成(国子监祭酒的雅称),新掌学政,雷厉风行,革故鼎新,一扫沉疴,文风大振,实乃国朝文脉之幸事,长宁闻之,不胜欣慰,特此致贺。
然窃思圣人之教,学问之道,贵在通经致用,识变从宜。近日偶闻,监内有奇才颖悟之士,谈及北疆霜雪之厉与东南漕运之枯,论及二者勾连之妙,发前人未发之幽微,颇有洞烛先机之卓见。此论精微透彻,所虑深远,非止书斋清谈耳,尤关社稷之安。
陈公德高望重,学贯天人,正领袖士林,振拔斯文。窃以为此论若能经公明鉴斧正,梳其经纬,著其源流,汇其条理,或可为公此番鼎新学政之煌煌大观,添一振聋发聩之注脚,呈于御览之宝笈。
彼才俊者,姓贾名琰,乃金陵贾氏旧族怀沙公遗孤。
详询究竟,公宜自召贾琰垂问。长宁恭候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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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悄然流逝。
京城,皇城禁地,养心殿。
殿内鎏金兽炉吐着袅袅龙涎香气,一派肃穆。
永和帝身着常服,正凝神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眉头微蹙。旁边侍立的大总管戴权,眼观鼻鼻观心,气息近乎于无。
“启禀陛下。”一名小太监轻步趋前,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新任国子监祭酒,都察院右都御史(陈景明通常兼任都察院右都御史,以示清贵身份)陈景明大人求见。言道……有紧急学政要务,需面呈御览。”
永和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有些意外地抬起头:“陈先生?这么晚了……宣。”
陈景明一身四品文官绯袍,神态却异常凝重肃穆。
他步履稳健却又带着一丝紧迫地踏入殿内,行过大礼之后并未起身,而是双手高举过头,呈上了一卷用象牙轴裱糊得异常精致的卷轴。
“陛下!老臣惶恐!虽知圣躬操劳,然监内所出之新学风新气象所孕育之‘实学’成果,事关江山社稷之本,老臣不敢不昼夜兼程,冒死觐见!”
这番开场白,异常沉重,立刻引起了永和帝的高度关注。
他放下朱笔,示意戴权接过卷轴打开。
戴权将卷轴在御案前缓缓展开。
永和帝的目光投去——这是一幅绘制精细绝伦、标注翔实的《辽东防务暨北境天象灾变推演图舆》!图上,山川河流、城寨哨所、各部聚居地皆清晰可见,而最醒目的是,被朱砂特别勾勒出的几条进兵路线和几个标注着灾情级别的节点!
陈景明的“危言”序幕(步步推进):
他并未直接切入核心,而是依旧保持着老成持重的节奏:
“老臣奉旨掌国子监学政,深恐有负圣恩,日夜思虑如何整顿颓风,倡明实学。”他语气诚挚,“托陛下洪福,经一番整饬,监内学风已是大改……”
他详细汇报了监生如何走出书斋,如何关注农桑、水利、舆地等具体实务,讲经博士们如何引经据典与实务结合……
铺垫足够后,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带着一种发现重大隐患的忧惧:
“陛下!正是在这‘实学’倡明、监生沉潜向学之中!”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老臣近日与监中数位深研舆地、兵略、天官历算之杰出士子,精研《春秋》古战场兴替之由,并遍考我朝历代九边舆图、边防志略、以及近年北地天候异动密档……”
他猛地抬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窥破天机后的惶恐:
“竟从中梳理出一条古今契合、令人……不寒而栗的定则规序!此等事,关乎龙脉国本,老臣纵粉身碎骨,亦不敢缄默于口!心中……实有一大患,如骨鲠在喉,若不通禀圣听,恐坐卧难安,纵死亦不能瞑目矣!”
陈景明的身份、态度和这沉重的语气,终于让永和帝彻底放下了手中的奏折,神情无比专注地注视着他:
“先生何忧?尽可言来!”
陈景明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地图前。
他的手指点向辽东女真诸部聚集区,声音沉稳有力:
“陛下请看,此乃辽东诸部杂居之地。去冬以来,我朝派往彼地的密探及收拢的零星密报,皆显示女真各部所居之地,遭遇了罕见的、覆盖全域之百年未遇之暴风雪!”
他的手指沿着几条关键粮道划过:
“雪灾过甚,则牛羊冻毙,粮秣断绝!女真各部本就如群狼争食,生存维艰!”
接着,他的手指猛地移向京杭大运河的北段节点,语速加快:
“我朝东南,今年开春亦是旱魃为虐!漕河几近断流!漕粮北运本已大受影响!辽东驻军粮草供应本就不甚稳固!”他加重了语气:
“此即老臣等推演出之第一层致命关联——女真诸部正处‘狼饥’之绝境!而我辽东边防赖以生存之‘槽’,亦有干涸之虞!两厢迭加,无异于枯柴堆于烈火之畔!”
永和帝的脸色,随着陈景明的推演,由最初的关注,渐渐变得凝重。
陈景明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无比,手指在图上的几个关键隘口、堡寨和女真骑兵可能的集结点上重重圈点:
“狼饥则必噬人!断粮则军心动摇!值此内外交困、凶相毕露之际,以建州老奴诸部之强横凶残,为求部族存续,其目光必然转向南望!此乃生存之本能,亡命之必然!”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预知灾厄的沉痛:
“结合《春秋》所载胡虏寇边之季、边关守备轮换之虚期,并详参此地山川风物,老臣等推演所得——其大规模掠边、破关,甚至是直插我腹心之地的兵锋所指,时间节点……极可能就在……端阳前后之月余!”
“端阳前后!”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养心殿内炸响!
永和帝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起初听到“实学成果”时的隐约期待、不以为然,已被“百年雪灾”带来的惊讶取代,再被“东南干旱漕运困难”引起的共鸣所惊动,当听到“女真狼饥、辽东粮困”的困境叠加时,他袖中的手已悄然握紧!
最后那句清晰无比、指名了时间和巨大风险的“端阳前后”预言,将他心中关于辽东最近几份略显不详却又被他压下认为小打小闹的密报瞬间点亮、串联起来!
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脊背!
“此……此言……当真?!”永和帝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眼神死死锁定在陈景明身上,带着审视一切的厉芒!
他想知道,这究竟是经世致用的洞见,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惊天布局?
陈景明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并未慌张,反而在永和帝的审视下,他深深躬下身,姿态谦卑到尘埃里,但声音却无比清晰镇定:
“陛下明鉴!老臣垂垂老朽,岂敢妄言军国祸福,邀天之功?此论发轫之源头,确系监内一员慧根独具之俊杰生员——贾琰!”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长者对后辈的纯粹期许和毫不掩饰的欣赏:
“此子于老臣等研讨之际,初论霜雪与漕运之因果关联,发前人所未发,其思如泉涌,其虑甚周远!我等闻之,深觉其论石破天惊,振聋发聩!然觉事关重大,未敢轻信。”
他的语气变得无比凝重诚恳:
“老臣等不敢怠慢,当即召集精研舆地、兵略、天官星占之博学博士及监内翘楚,将此论置于古今史实、兵戈经验、地理星候之严酷天平,反复推演、争辩、考证!更佐以辽东近期各方秘闻碎片,历经数日夜不眠不休……”
他深吸一口气:
“最终,方证得此论非虚!确有其迫在眉睫之大祸端!贾生颖悟,实乃国家之幸!故此,老臣等方敢斗胆,将此凝结众智之推演图舆并附我等联名保荐之奏章,为贾生才学之证,亦为我皇社稷之安计,伏阙泣血,冒死以呈御览!”
这段话,堪称献计的教科书级范本!
“此论发轫之源头……乃贾琰……我等只是论证”
“贾琰……慧根独具……其思如泉涌,其虑甚周远……国家之幸”
“召集博学博士及监内翘楚……反复推演……佐以秘闻……最终证得……联名保荐”
“……乃荣国公贾代善族中之后,其父讳怀沙公,亦为保我盐运命脉,捐躯于任上……”
“贾琰……贾怀沙之子……”永和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御案桌面,眼神复杂地在陈景明谦卑躬着的脊背和那张标注着“端阳之危”的巨大图舆上来回扫视。
殿内的龙涎香氤氲依旧,烛火无声跳跃。
永和帝沉默了许久。
时间仿佛凝固。
永和帝猛地抬起眼帘,那双深不可测的龙目之中,凝聚的已不再是犹豫或审视,而是一种蕴含风暴的杀伐决断!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戴权耳中:
“戴权!传朕旨意:即刻宣召兵部尚书、户部尚书、九门提督、以及……京营节度使!让他们马上放下手头所有事情,立刻滚进宫来!”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般扫过戴权,一字一句补充道:
“传令守宫禁军,无朕手谕,宫中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今晚……朕,要密议军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