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昭华宫·听雪楼别业·东暖阁
灯火通明
巨大的铜兽熏炉吞吐着昂贵的苏合香,暖意恰到好处地抵御着窗外四月深夜带着草木清气的微凉水汽。
巨大的紫檀书案上,卷宗堆积如山。
书案后,一人独坐。
昭华长公主李长宁,身着一套便于活动的暗红色胡服骑射装,窄袖束腰,其质料非绸非缎,而是产自西域火浣国的顶级宝相花暗纹锦,在烛火下隐隐流动着暗红如血的光泽,将她本就高挑修长、蕴藏着爆发力的身姿勾勒得愈发凌厉,如同一柄归鞘的、时刻准备饮血的古剑。
她高踞案后,手执一管御赐赤霞朱砂御笔,正快速而精准地批阅着宗人府送来的厚厚密卷。
灯光勾勒出她饱满光洁的额头、利剑般斜飞入鬓的长眉,以及那双凤目。
此刻,这双凤目紧紧锁住奏疏,朱批字字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生杀决断。
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冗繁事务后的疲惫,却被磐石般的专注与掌控一切的意志牢牢镇压。
一整面光洁如冰的黑檀影壁墙上,悬挂的不是名家字画,而是一幅巨型的“京畿百官关系脉络图”。
密密麻麻的名字如同蚁群,以家族、师承、派系为纽带,用不同颜色的细绳连接,盘根错节。
每一个节点的生灭升沉,都似乎在那朱笔的一点一划之间游移不定。
终于,李长宁批完手头最后一份关于某位勋爵子弟强占民产的棘手卷宗,留下一个斩钉截铁的“废黜袭爵,家产半没,流三千里”的朱批。
她搁下笔,闭目,指腹用力按压了下眉心,指节分明修长,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清晰骨感,随即睁开,显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怠,伸手端起一旁温着的参茶啜饮。
几乎是同一时间,侍立在她身后的心腹女官流云,立刻上前一步,动作轻柔而迅捷地为她更换了茶水,递上温度刚好的新盏。
同时,流云垂首,声音不高不低,清晰稳定地进行着每日例行的情报汇总,从后宫的琐碎到外朝的暗涌,条理分明。
“……此外,国子监倒是出了件新鲜事,给宫里添了些议论。”
流云语速平稳,
“荣国府那个旁支子弟,贾琏的族弟,贾琰,昨日在彝伦堂陈司业的《春秋》大课上,引经据典,与御史李纲之子当堂激辩。听闻那贾琰少年刚烈,驳得李德裕哑口无言,还喊出了什么‘为天下万民掘救苦之泉’的口号,一时场下呼应声众,颇壮声势。最奇的是……”
流云语气微顿,
“连一向眼高于顶、法度森严的崔氏嫡女崔令仪,也被触动,竟当众失态失落了随身玉印,而后更亲口赞其言论是‘金石之言,穿心透骨’。如今外面都传,这贾琰颇有几分其祖荣国公贾代善当年初露锋芒、舌战群儒的不凡风骨。”
茶盏在李长宁指尖悬停。
那双仿佛熔铸了鎏金、时刻洞察秋毫的锐利凤目,瞬间扫去所有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隼锁定猎物般的警觉,以及一丝玩味十足的兴味。
“风骨?”
李长宁轻嗤一声,唇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弧度,如同刀锋在烛火下闪过寒芒,
“呵呵……崔家那丫头,就是太拘泥、太执着于这些虚无缥缈的‘风骨’二字了。
自她那亲亲母亲,那位才情冠绝京华的甄夫人撒手而去……她便像得了失心疯一般,非要活成个‘男人’的模样!
读尽男人读的圣贤书,争论男人该争的家国策。
什么都按最高最硬的尺子来要求自己……呵,可悲她忘了,或者不愿去想——这世间的道理,很多时候骨头是硬撑不起的,越硬,越容易折!”
她的话语冰冷,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嘲讽。
侍立一旁、负责添香的侍女凝香,听到“活得像个男人”这句评价,心头下意识地、极为隐秘地飞速掠过一丝念头:若论活得像个男人……这天底下,怕是没有比殿下您……更像男人的女子了……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在脑际一闪而过,绝对无声无息。
李长宁那双淬火熔金般的凤目猛地一转,刺向凝香瞬间僵住的面庞!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疑惑,只有绝对的洞悉与凌厉的杀伐之气!
凝香浑身血液仿佛瞬间被冻结!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公主殿下如何得知自己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无边的恐惧已让她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抖如筛糠:
“殿下恕罪!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
恐惧让她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长宁甚至懒得再看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
她优雅地端起新换的茶盏,轻轻吹拂着水面浮沫,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却字字如冰锥,洞穿骨髓:
“掌嘴二十。”
“自己下去领罚。”
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添件衣裳。
凝香如蒙大赦,又磕了个响头,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李长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吹凉了茶,这才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她放下茶盏,目光转向窗外浓重的夜色,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惩戒只是拂去一点微尘。话题才终于落到贾琰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奇珍猛兽的新鲜感:
“不过么……”她指尖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这贾家的小子,倒真有点意思了。”
她凤目微眯,眼底流转着精明的算计,用一种仿佛在品评古玩的语气说道:
“荣国府这条盘踞了几代的……龙脉,”
她嘴角的嘲讽更深,
“早就烂透了。里面爬的尽是些脑满肠肥、吸食祖宗余荫的蛆虫。
本宫原以为,这棵大树从根子里就朽了,再出不了半点鲜活的枝桠,烂肉再多,也只是腥臭罢了。没曾想……”
她的语调骤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与玩味,
“这烂泥塘里,竟还藏着这么一条带着‘虎骨’的根须?呵,这可真是……鼠窝里蹦出只小老虎了!”
李长宁沉吟着,似乎在衡量这根“虎骨”的价值。
片刻后,她眸光一凝,转向肃立一旁的心腹女官流云,果断下令:
“告诉王熙凤,她的心意本宫收到了。”
“她的帖子,本宫接了。”
“三天后,让她带着她那个有‘虎骨’的族弟,来本宫的‘听雪楼’。”
李长宁的唇角勾起一抹绝对称不上温柔的弧度,带着一种验货般的期待:
“本宫要亲自掂量掂量,这根所谓的‘虎骨’,到底是天生异禀,还是银样镴枪头?更要看看……它究竟有多硬,又能……为谁所用?”
流云躬身领命:“是,殿下。奴婢这就去安排。”
“……此外,京营方面,节度使大人近日上奏,言及营中将士日渐安逸,弓马生疏,少了些许沙场血气,恐难堪大用。此折已被陛下留中不发。”
李长宁捻动着玉籽的手指微微一顿,凤目半阖,似是随口点评了一句:“和平日子过久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养出来的不就是一群只知领饷的废物么。周正那边呢?”
流云立刻回道:“锐健营操练如常,周将军治军极严,风纪肃然,只是……似乎也抱怨过新兵蛋子们少了些‘灵性’和‘读书人的谋略’。”
李长宁沉吟着,指尖在桌面上那张《京营防务图》上轻轻划过,最终点在了“锐健营”三个字上。
她凤目微眯,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纸上谈兵终觉浅。”她轻声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流云下达一道隐晦的命令,
“本宫想知道,这头‘小老虎’的爪牙,到底有多锋利。是只能在国子监那样的‘书斋’里咆哮,还是……也能在真正的‘军营’里,咬出血来。”
她抬起眼,看向流云:“你去给陈景明那边递个话。就说……本宫觉得,他那个‘经世致用’的学风,可以吹得再猛烈一些。
比如说,让那些读兵法的秀才们,亲自去摸一摸真正的弓,闻一闻真正的马粪味儿。
看看他们是会吓得尿裤子,还是能给那些大头兵们,带来点不一样的东西。”
就在流云应声准备退出之际,一直负责管理情报往来函件的心腹女官岚影,仿佛突然记起,上前一步低声禀报:
“殿下,还有一事。今日午后,崔府那边……递进来一封密信。指名给云嬷嬷,说是……崔氏女公子亲笔所书,想与殿下您……做一笔关于‘情报’的交易。”
岚影的声音压得很低,强调了“情报”二字。
李长宁的动作倏然顿住。
随即——
“呵……哈哈哈哈哈!”
一阵极其愉悦、甚至带着几分酣畅淋漓的大笑声,骤然打破了暖阁内的凝重肃杀,充满了整个空间。
李长宁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笑得肩膀都微微耸动,眼中精光爆射,如同终于等来了最心仪猎物的猎人。
“好啊!当真是……好啊!”
她笑声渐歇,唇角笑意却愈发冰冷迷人,
“这可真是……本宫的网才刚张开,饵料还没完全洒下去呢,就有迫不及待的大鱼……自己跳进筐里来了!”
她的目光扫过那张巨大的百官脉络图,每一个名字仿佛都成了棋子。
“看来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