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泼墨,沉沉覆盖着崔府。
往日清冽如寒潭的“不言斋”,此刻寂静得令人心悸。
那炉终年不熄、象征理性思维的白奇楠香,今夜罕见地熄灭。
唯有几盏青铜宫灯,固执地吞吐着幽蓝焰苗,在空旷轩敞的书斋墙壁上投下跳跃不定、将这肃穆空间浸染出一种“失序”的凄怆。
崔令仪一身素得近乎刺目的月白绫衫,端坐于紫檀巨案之后。
案头再无堆积如山的邸报策论,唯余那枚被獬豸墨玉镇纸。
玄黑的独角兽在冷焰下泛着幽光,却再也镇不住她心中的惊涛骇浪。
贾琰在彝伦堂的质问,如同淬毒的利矢,穿透了时间与礼法的壁垒,反复在她颅内轰鸣炸响——“掘泉见母心!”那撕心裂肺的眷恋悲鸣!
“为天下万民生母掘泉!”
那石破天惊的救世号角!
声浪一遍遍冲刷着她赖以立足的冰封堤坝,裂缝蔓延,冰屑纷飞。
她引以为傲的《公羊》铁律、董子判词,被这句“心”字重锤凿穿,瞬间崩解成苍白的残片。
她的目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落向案头一角那方被清幽夜色簇拥的白玉灵位相框。
框内无像,唯有一行娟秀小字,如泣如诉般烙印其上
——“慈母甄氏之位”。
多少年了?
母亲温婉如春日微风的轮廓早已模糊于记忆深处,唯有这玉的冰冷与名字的刻痕,无声诉说着那份永远无法弥补的巨大缺憾。
这缺憾,如同沉疴暗疾,才是她倾注所有理性去构筑律法之墙、试图隔绝一切情感的根源!
此刻,这道心渊上的封印,被那“寻母之心”狠狠撕裂!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神明般的迟疑与眷恋,轻轻抚过那冰凉的玉框边缘。
就在指尖触及玉质的瞬间,那颗潜藏于她左眼角下、几乎被漠然神情掩盖的极淡泪痣,仿佛被无形的水泽骤然浸润,在跳跃的冷焰下,折射出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湿润华光。
那点微芒,如冷星乍现,瞬间刺穿了她的迷惘!
指腹下刺骨的冰寒,与眼角这抹不受控的温热,仿佛形成了两个截然相反又相互撕扯的极点。
不!不能沉沦!
崔令仪的脊背骤然挺直如孤峰!
所有翻涌的潮涌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冻结!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刚刚还在剧烈燃烧的情绪风暴被冰封,重新淬炼为坚硬无比、足以割裂金石般的冰冷锐意。
她无法面对这份汹涌而来、源自人性本初的情感冲击,便选择将它的力量彻底转化、驾驭!
没有丝毫犹豫,她提笔蘸墨,狼毫在玉版纸上疾走,字字锋利如刀,全然是公事公办的冰冷口吻:
公主殿下台鉴:前次殿下提及,欲知京畿粮道诸系深浅及关窍。
小女偶得蛛丝,或可略补阙遗。然事涉风涛,未可轻言。
敢烦殿下信使于听雪楼一会,凭殿下所欲知条目细索,当竭浅见,以利津途。
交易之道,唯在精准,小女深知。
崔氏渊镜谨上。
信成,封缄。
她唤来随侍如影的心腹侍女。
“今日戌时,”
崔令仪的声音已恢复固有的清冷,每一个字都像是冰棱碰撞,
“将此信,递入昭华长公主府侧门,交到专管‘听雪楼’的云姑姑手中。”
她略作停顿,补充的话语如同在刀锋上滚过,不带一丝烟火气:
“就说:崔家女,想与她家殿下……做一笔关于‘粮道风向’的干净买卖。”
侍女躬身应是,影子般无声退入黑暗。
崔令仪重新端坐,目光似剑,穿透窗棂,投向皇城深处那片深不可测的紫霄宫阙。
她没有选择蛮干,而是祭出了最犀利的武器——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
用对方最渴望的“情报”为饵,撬开通往权力核心的门缝。
水面之下,第一枚暗子已然布下!
夕阳熔金,给这处坐落于荣国府东北一隅、闹中取静的小小院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余晖。
院名“涵碧”,取自院中一洼引入活水的小池,池畔几株垂柳,一丛翠竹。
相较于荣府随处可见的富丽喧嚣,这里显得格外清幽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药草混合的气息,带着南方特有的书卷意蕴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愁。
内室温暖静谧。
一架素纱屏风隔开内外。
贾敏身着一件月白色云锦褙子,纤尘不染,正跪坐于一张矮几前,悉心烹茶。
素手轻抬,沸水如泉,注入盛着碧绿茶粉的兔毫盏,击拂点茶,动作如行云流水,沉静专注,自成一方天地。
黛玉则端坐在母亲对面的蒲团上,身前摊开一幅半成的《雪夜寒梅图》。
她拈着细笔,腕力虚悬,眉尖若蹙,认真勾勒着虬枝的轮廓。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更显得眉目如画,神情专注得不染尘埃。
暖阁门帘轻启,一个衣着朴素、步履沉稳的心腹老嬷嬷无声步入。
她行至贾敏身侧,微弯下腰,用极低的声音,以仅贾敏能辨清的音量,简洁而客观地复述着:
“太太,外头有信传来。今儿国子监彝伦堂那边……闹出不小的动静。听闻是荣府旁支,那位名唤贾琰的哥儿,在陈司业的《春秋》课上,与人辩难。引经据典,锋芒毕露,硬是将一位李御史家的公子驳得哑口无言,场面上甚是难堪。更有甚者,那贾琰哥儿喊出一句‘为天下百姓掘泉’,一时间风头无两,声震殿宇……连那位崔家的小姐,似也被镇住,亲口赞了他的话,说是‘金石之言,穿心透骨’。”
话音落点,正好落在“穿心透骨”四字上。
贾敏手中那柄莹润如玉的竹制茶筅,在击拂青釉茶盏中碧绿水光的瞬间,突兀地停滞了。
停顿极为短暂,微小到几乎让人以为是光线跳跃的错觉。那行云流水般的韵律,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
然而,那停滞真实存在,且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凝。
但仅仅一息之后,贾敏的动作便重新接续,手腕轻旋,茶筅划出最后一道完美的弧线。
乳白的茶沫雪浪般涌起,堆聚在盏心,碧翠沉底,汤花细腻如雪。
她没有抬头,更未看任何人,仿佛方才嬷嬷的话只是一缕拂过耳畔的风。
素手纤纤,将那盏刚点好的、散发着清冽香气的茶汤,稳稳推到了黛玉面前的几案上。
“玉儿,尝尝。”声音是惯有的清柔温婉。
做完这一切,贾敏才缓缓抬起眼睫。
她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女儿身上,亦未看向传话的嬷嬷,而是虚虚地穿过半开的支摘窗,落向庭院深处。
那里,一株自江南移栽来的玉兰树,在日渐寒冷的北地风里,枝叶虽还绿着,却显出几分瑟缩的萎靡,努力挣扎,只为来年再开一树繁花。
她的眼神放得很空,如同凝视着遥远而不可及的旧时光。
唇瓣微启,吐出的字句轻飘如烟,更像是不着痕迹的自语:
“今年的雪……不知会不会比往年来得更早些?”
“你父亲在扬州,最是畏寒。不知…炭火可备得足了?”
黛玉握着笔的手停住了。
她没有立即去端那盏温热的茶,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袅袅茶烟,落在母亲清寂的侧脸轮廓上。
那双继承了贾敏七分神韵、清亮得如同寒潭映星的眸子里,瞬间读懂了那份悠远目光下深藏的牵挂与微澜。
少女放下笔。
素白微凉的小手,悄然覆盖在母亲置于案几边缘、指端尤带微凉的手背上。
没有言语,只是将掌心微薄的暖意,无声无息地渡过去。
母女交叠的手,清茶的氤氲热气,窗外那株异乡的玉兰,以及暮色四合下,属于京城那一片巨大、陌生又森然的天空。
在这安静的角落里,一种无声的理解和依靠,如同藤蔓般滋长,悄然筑起一道与荣府喧嚣格格不入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