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彝伦堂。
殿宇巍峨,楠木巨柱撑起穹顶,日光透过高窗,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斜长的光斑,却驱不散弥漫其间的凝重。
这里是帝国最高学府的核心,是经义流淌、思想碰撞的圣殿。
司业陈景明端坐讲案之后。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官袍,更衬出几分不怒自威的古意。
案头摊开的《春秋》经卷,纸页泛黄,边缘磨损。
他目光缓缓扫过堂下,掠过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有身着青衿的普通监生,亦有身着低阶官袍、前来旁听的在职官员。
最终,他的视线在鸦青直裰、端坐于旁听席首位的崔令仪身上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这位新晋博士,崔氏的嫡女,此刻神情专注,琥珀色的眼眸沉静无波,不发一言,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
贾琰坐在监生席中,身姿挺拔如松。他身旁的程景明紧张地搓着手指,另一侧的吴铭则低垂着头。
前排,李德裕——李御史之子,正襟危坐,目光不时扫过贾琰,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敌意。
“今日,”陈景明苍老而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同古钟轻鸣,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开讲《春秋》——郑伯克段于鄢。”
他并未翻开经卷,而是直接抛出了那个千年悬案:
“‘郑伯克段于鄢’,经文只此一语,意蕴却横亘千秋。《左传》详录其事,后世纷议其人。老夫今日,不考诸家注疏,不究章句训诂,只问诸君本心——”
他刻意停顿,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众人心头:“郑庄公此举,于家,何如?于国,何如?诸君,可畅所欲言。”
“学生有言!”
李德裕几乎是应声而起,,他朝着陈景明恭敬一揖,随即挺直腰板,目光灼灼,直指核心:
“《孝经》有云:‘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又言:‘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郑庄公身为兄长,对胞弟共叔段,不教而诛,是为不悌!
明知其弟野心膨胀,却一味纵容,待其坐大再行雷霆一击,是为不仁!
事后与生母武姜置气,竟至于‘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之誓,是为不孝!
此等不悌、不仁、不孝之徒,纵有克敌之功,亦难掩其心性凉薄,德行之亏!”
他的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引经据典,将“纲常伦理”的大旗挥舞得猎猎作响。
堂内不少北方士子频频点头,面露赞同之色。
李德裕的攻势并未停止,他猛地将话锋一转,精准地刺向目标:
“圣人又言:‘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此乃人伦之大本!然则——”
他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利刃般射向贾琰,
“今我监内,亦有同窗,父亡未久,热孝在身!
不思庐墓守孝,以全人子拳拳之心,反而不顾礼法,夺情入监!
此非为家国大义,实乃争名于朝堂,逐利于市井!
此等行径,与那郑庄公故作隐忍、实则沽名钓誉之举,又有何异?!”
“哗——”
堂内响起一片低低的骚动。北方士子们附和之声更响,看向贾琰的目光充满了鄙夷。
程景明脸色煞白,下意识地伸手去拉贾琰的衣袖,却被贾琰不动声色地拂开。
江南士子如陆明远等人,眉头紧锁,虽觉李德裕言辞过于刻薄,直揭人隐私,近乎人身攻击,但在“孝道”这面大旗下,一时竟也难以找到有力的反驳点。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压力挤压着,令人窒息。
“学生吴铭,斗胆请教李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吴铭缓缓站起。
他没有立刻发言,而是先朝着讲台上的陈景明和旁听席上的崔令仪,深深地、几乎将腰弯成直角地行了一礼,仿佛在祈求一个发言的许可。
陈景明古井无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崔令仪的目光也第一次从经卷上移开,落在这个不起眼的寒门学子身上。
得到默许,吴铭才直起身,转向李德裕。
他的眼眶赤红,布满血丝,嘴唇因用力抿紧而失去血色,身体微微颤抖。
“敢问李兄……”
吴铭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浸满了血泪,
“若有一子,其父母……其父母因官府盐课酷烈,积年劳苦,最终……最终饿毙于灶台之旁!
其子贫寒,身无长物,无力购置棺椁,无力寻得寸土安葬!
只能……只能以草席裹尸,抛于……抛于城外乱葬岗中,任由野狗……”
他的声音哽咽,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无法继续,胸膛剧烈起伏。
堂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现实惨剧震住了。
李德裕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血色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吴铭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声质问:
“敢问李兄!此子是该守着那空无一人的荒冢,枯坐三年,坐视父母魂无所依、沉冤永不得雪?!
还是该抓住这圣恩浩荡、唯一的机会,入监读书,求一个他日金榜题名!
为那草席裹尸、曝骨荒野的父母,掘开那沉冤昭雪的黄泉之路!
为这天下千千万万仍在盐课重压下、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的父母,争一条活路?!争一个‘公道’二字?!”
吴铭的话,狠狠地剖开了“礼法”那看似华美实则冰冷的外袍,露出了底下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现实!
李德裕彻底失语,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崔令仪端坐的身姿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那双总是冷静审视的琥珀色眼眸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悄然荡开。
这血泪控诉带来的震撼余波尚未平息,陈景明平稳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的目光,越过了失魂落魄的李德裕,落在了旁听席上那位始终静默的崔氏嫡女身上。
“崔博士,”陈景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既在旁听,于此事经义,可有高见?”
瞬间,所有目光再次聚焦。
崔令仪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依旧优雅从容,鸦青直裰衬得她身姿如修竹,仪态无可挑剔。
她先向陈景明微微颔首致意,然后才转向众人。
当她开口时,声音清冽如昆仑山巅融化的雪水,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春秋》微言大义,一字褒贬,关乎伦常法度。”
她语速平缓,字字清晰,
“《春秋公羊传》释此经文,有云:‘克之者何?杀之也!’此乃明正典刑之语!
汉儒董仲舒于《春秋繁露》中更明断:‘当诛不赦!’共叔段身为臣子,僭越礼制,图谋不轨,是为乱臣贼子!
郑庄公为社稷计,为黎庶安,行雷霆手段,诛杀叛逆,乃人君之大义,社稷之栋梁!
何过之有?此乃天理昭彰,法度森严之必然结局!”
她的声音不高,瞬间将吴铭带来的血泪控诉所引发的悲悯与混乱冻结。
她引述的《公羊》与董子之言,树立起“绝对诛杀”的法理铁律。
那“当诛不赦”四字,更是杀气凛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极审判意味。
堂内气氛再次为之一肃,许多监生,尤其是那些出身官宦、崇尚秩序的学子,不由得挺直了腰背,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就在这《公羊》铁律的寒冰覆盖全场,崔令仪的法理权威如同磐石般稳固之际——
贾琰,动了。
他没有像李德裕那样急切,也没有吴铭那般悲愤。
他只是从容地、沉稳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看向咄咄逼人的崔令仪,也没有理会周围或期待或审视的眼神,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堂内的空气,投向了某个遥远的、只有他能看见的点。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
“诸君高论,振聋发聩。然则,诸君只见庄公诛叛之功,可曾见那颗日夜泣血、求之不得的‘寻母之心’?!”
“克段,非为仇!”
贾琰的目光终于转向崔令仪,那眼神深邃如渊,仿佛能穿透她引以为傲的法理盔甲,直视其下被层层包裹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幽微之地。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
“《左传》所载‘掘地见母’,岂是为全那‘孝道’虚名?
岂是为堵那悠悠众口?那是被长久剥夺、被刻意扭曲、压抑至近乎疯狂的母子眷恋,在绝望深渊的边缘,终于不顾一切掘开的一线生机!
郑伯心中所向所求,所惧所痛,非权位,非虚名,尽在城颍黄土之下,在那声嘶力竭的呼唤之中,在那‘其乐也融融’的短暂幻梦里!尽在此一‘心’字!”
“掘泉,非为孝名,只为见母心!”
如果说“克段非为仇”是惊雷,那么“掘泉见母心”便是直击灵魂的霹雳!
它将一场血腥残酷的政治斗争,一个被历代经学家反复咀嚼的权谋案例,彻底还原为一个被母亲长期冷落、内心充满创伤的长子,在绝望与扭曲中爆发出毁灭性力量后,又本能地、不顾一切地寻求母爱的极致人伦悲剧!
这已非经义之争,而是直刺人性最柔软、最痛楚的核心!
“当啷——!”
一声清脆刺耳、几乎撕裂空气的脆响,骤然打破了死寂!
那枚象征着刑狱公正、法理无情的獬豸玉印,竟从崔令仪那只纤纤玉手中,失控地滑脱!
它重重地砸在坚硬的紫檀木案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撞击声,甚至微微弹跳了一下!
崔令仪整个人僵住了!
她素来如冰封雪塑般完美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那双总是冷静剔透、仿佛能洞悉一切虚妄的琥珀色瞳仁,此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难以置信、震撼、甚至一丝……茫然无措?
她死死地盯着贾琰,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的存在。
她引以为傲的《公羊》铁律、董子判词,在这赤裸裸的人性真相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冰冷无情!
那只按在案上、试图稳住玉印的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她内心从未有过的剧烈震荡。
这无声的失态,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证明了贾琰之论的恐怖威力!
就在这全场灵魂震颤、连空气都为之凝固的瞬间,贾琰的目光,如同穿越风暴的灯塔,掠过了旁听席上脸色惨白、失魂落魄的李德裕,最终,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依旧沉浸在巨大悲痛中、身体微微颤抖的吴铭身上。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悲悯天人的力量,响彻整个彝伦堂:
“诸君皆言郑庄公掘地为孝!
可今日堂上,吴兄之‘母’身陷何等‘黄泉’?!
千千万万因吏治昏聩、天灾人祸而如坠炼狱、挣扎求生的黎庶苍生,我等读书人奉为国之‘慈母’者,又在何处寒泉之下煎熬呻吟?!”
他猛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苦难的人间,声音激昂,字字如刀,直刺人心:
“郑伯为一人之母,尚知掘泉相见!
我辈食朝廷俸禄,读圣贤之书,眼见苍生慈母身处绝境,命悬一线!
岂能空谈‘诛杀’之铁律?!
岂能泥守‘礼法’之虚文?!
岂能坐视‘黄泉’隔绝,骨肉离散?!”
他的目光扫过堂上每一张或震惊、或沉思、或羞愧的脸庞,最终化为一声震耳欲聋的呐喊:
“当以毕生所学为凿!
以赤诚肝胆为刃!‘掘’开那被贪墨层层堵塞的漕运之泉!
‘掘’开那被酷吏肆意扭曲的盐课之泉!
‘掘’开那能填饱八十万边关将士肚肠、能救活无数濒死黎庶的官粮之泉!”
“此乃不为私仇!不为虚名!只为天下万民生母,凿开那——救民活命、洗涤人心之泉!”
声浪在楠木梁柱间回荡,久久不息。
堂内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潮水般的“嗡嗡”声,那是被彻底震撼后的失语与灵魂深处的共鸣!
许多寒门学子,包括吴铭在内,已是热泪盈眶,紧握的拳头重重砸在自己的膝盖上!
在这思想风暴席卷后的余波中,在众人尚未完全回神之际,那枚跌落案上的獬豸玉印旁,一只修长、稳定、仿佛已从短暂失控中恢复过来的手,缓缓伸出,将它重新拾起。
崔令仪站起身,指尖拂过玉印上那象征公正的独角,动作依旧优雅,却带着一种重建秩序般的凝重。
她先向陈景明行礼,声音努力维持着清冷,但深处翻涌的暗流却清晰可辨:
“法理刑名,若不能安顿此等泣血人心,洞察其下幽微曲折,终成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咀嚼自己话语的分量,然后,第一次,她将目光正式地、毫无保留地投向场中那个颀长而沉静的身影,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冰层彻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震撼、以及……难以言喻的灼热光芒:
“今日听此论……方知国子监内,尚有金石之言,穿心透骨。”
这评价,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陈景明缓缓站起身,走下讲台。他的步伐略显沉重,仿佛承载着刚才那场思想风暴的重量。
他没有走向讲台中央,而是径直走到了依旧沉浸在悲痛与震撼中的吴铭案前。
在众人注视下,这位以严厉著称的老司业,伸出枯瘦却有力的手,重重地、沉沉地,拍了拍吴铭那因过度用力而紧绷的肩膀。
“孩子,”陈景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度,“此痛,此恨,老夫……铭刻于心。”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整个彝伦堂,目光扫过李德裕的苍白失神,掠过崔令仪眼中未熄的火焰,最终定格在贾琰那深邃平静的眼眸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堂内所有的激荡、所有的悲悯、所有的希望都吸入胸中,再化为一声足以定鼎乾坤的宣告:
“《春秋》一字褒贬,其重千钧!然其精髓,不在章句,不在训诂,而在通达权变,洞见人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自今日始!凡老夫所授《春秋》一课——”
他苍老的手指猛地指向脚下光洁的金砖地,仿佛要掘穿这象征最高学府的殿堂,直抵那被淤泥堵塞的苦难深渊:
“‘人心’与‘民瘼’,即为根本!凡不能洞见人心幽微之痛楚!凡不能体察民生疾苦之根源者!皆为虚言!皆为妄语!”
“望诸君以此‘心’字为火种,照亮前路,掘开那淤塞千年的现实之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