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东书房那扇厚重的楠木门在贾琰身后轰然合上,隔绝了贾政隐含雷霆的训斥声。
堂叔父贾政那双因盛怒而微微发红的眼睛,和拍在案几上震得笔架狼毫齐齐跳动的巨响,仍在眼前耳畔震荡: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沾上点诗书墨气就真当自己是文曲星下凡了?国子监是让你去结社嬉戏、卖弄伶俐的?!攀附权贵、钻营往来,这就是你读的圣贤书?!我荣国府诗礼簪缨之家,岂容你这般轻浮放荡、辱没门庭!即刻起,给我滚回梨香院闭门思过!没我的准许,休想踏出府门一步!再让我知晓你与那些……不相干的人往来厮混!”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目光似鞭子抽在贾琰身上。
周瑞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适时地在门外出现,“恭敬”地“请”贾琰离开。
回到梨香院逼仄的天地,贾琰反手关上门扉,紧绷的脊背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
屋内昏沉,唯有书案上摊开的那张“雨余青”花笺,其上“清光不染魂”的字迹在窗外投进的微光下,反射着一种近乎孤绝的光泽。
这曾被黛玉盛赞、探春惊艳的纸张,此刻竟成了贾政口中“不务正业、攀附钻营”的铁证!
在这深宅大院的权力绞索前,才华如纸,薄亦易碎。
他心中清楚,贾政所谓的“禁足梨香院”,实则是一种姿态。
以贾府如今外强中干的境况,断不会真派人三班倒地看死一个“无足轻重”的旁支子弟。
但这道“禁令”,却等于彻底断绝了他以“贾府公子”身份在京城走动的可能。
回到梨香院,母亲周氏自从到贾府便去寺中礼佛,红玉早已急得团团转。
贾琰却只是平静地吩咐:“收拾些换洗衣物和笔墨。这几日,我就歇在国子监了。”
红玉大惊:“大爷!老爷不是让您……”
“正是老爷让我‘闭门思过’,”
贾琰眼底闪过一丝冷嘲,“他要的是我在贾府的‘门’里消失,眼不见心不烦。至于我这个‘荫监生’是死是活,是去国子监‘思过’还是去哪里,他才不会真的关心。国子监,反倒成了我如今唯一能去的牢笼。”
话音刚落,梨香院那扇许久未被外人敲响的破旧院门,突兀地传来几下沉稳清晰的叩击声。
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贾琰眉头紧锁。
贾政刚刚下过严令闭门思过,谁在这时敢触霉头?
他示意红玉去应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位身着崔府仆役服色的中年汉子,面孔陌生却神情木然,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得如同打磨过的匕首。
他递过一方獬豸镇纸,声音平板无波:“奉崔博士命,传贾监生赴‘竹露轩’一晤。申时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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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西北角那片蓊郁的竹林深处,“竹露轩”静静伫立。
流泉漱石的清音被重重翠竹过滤后,只余下若有似无的丝竹般回响。
贾琰踏入轩内,一股清冽澄澈的茶香混合着极淡的沉木异香,瞬间洗去了室外的尘嚣与内心的焦灼。
崔令仪已换了装束。
不同于国子监讲堂那身标志性的肃穆鸦青直裰,此刻她穿着一件烟笼雾罩般的藕荷色立领对襟衫,下身是月白色素净马面裙,简洁的裙襕上以银线精妙勾勒出几茎疏朗有致的九叶兰草,清雅绝尘。
发髻依旧绾得一丝不苟,只簪一支金累丝镶嵌细小米珠的梅花簪。
那簪子形态清癯,在透窗而入的细碎阳光下流淌着内敛温润的光泽,而非咄咄逼人的锋芒。
她坐于一方蒲团之上,面前一张矮小竹几上,精巧的紫砂泥炉炭火微红,山泉水在小银铫中咕嘟作响,蒸汽袅袅。
“坐。”她甚至没有抬眼,只用手中长柄竹夹拨弄着茶筅,声音清冷依旧,却少了堂上的威压,多了几分幽谷深泉般的静气。
贾琰依言在她对面另一张蒲团上落座。
目光掠过那只在炉火温光下,莹润无瑕、如同凝脂冻雪的羊脂玉镯环着她纤瘦的皓腕,衬得她执壶注水的指法愈发优雅从容,仿佛一场无声的古舞。
崔令仪将一盏刚刚滤出的、汤色澄碧如春水的清茶推至贾琰面前。
茶汤碧透,映着天光,也映着他自己微微紧绷的眉峰。
“贾公子可知,”她终于放下茶筅,拾起手边一卷线装旧书,抬起那双仿佛蕴藏着深寒琥珀的眼眸,第一次正眼看向贾琰,声音平淡无波,
“为何请你来此?”
空气瞬间凝滞。竹篾缝隙间漏下的细尘似乎在光柱中停止了飘动。
贾琰心头念头电转。
是国子监策论?
还是更深的……他面上纹丝不动,垂眸答得谨慎:
“学生愚钝,斗胆揣测。可是因堂上刘承业之言‘妇人不预儒术’?学生当时确实……”
他试图引向一个相对安全的误会靶点。
“自然不是。”崔令仪干脆利落地截断了他的迂回。
她素手翻开《盐铁论》那厚重的书页,并未寻章摘句,反而精准地指向其中一页——书页上端空白处,竟用一小片干涸透明的树胶黏贴着一张半幅诗笺残片!
贾琰瞳孔骤然收缩!
残笺上字迹清晰,正是他昨夜于海棠诗社在“雨余青”笺纸上留下的那首海棠诗的上半联:
胭脂洗出秋阶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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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刻,这半阕诗句旁、那澄澈纸面的空白处,赫然被人以锋利朱笔批注着一行字:
“上联摹形,下联当摄神。既知盐如胭脂(喻其浮利可洗之?),何不言‘铁骨铸成雪窖魂’?”
那朱砂字迹,笔锋如出鞘的利刃,撇捺转折间带着斩金截铁的决绝!
正是崔令仪的手笔!
“我是好奇,”
崔令仪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锥般直刺贾琰心底,
“一个能在策论中信笔点破‘盐政之弊在权不在盐’,如同洞穿重重雾障的鹰隼之人,缘何在一个姐妹消闲的雅集诗会上……”
她微微停顿,目光掠过那半阕诗上“胭脂”、“秋阶影”等柔婉词句,再落到朱批那力透纸背的“铁骨”、“雪窖魂”,唇边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不知是讥是讽,“竟要披上这身……精致却不堪风霜的‘胭脂’色外衣?”
竹露轩内只余泉水微沸的轻响。
炉火映着崔令仪半边清冷的侧脸,琥珀色的眼眸如同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将那无形的压力千百倍地折射放大。
贾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窜上来。
诗社藏拙被她一眼看穿!
那半阕刻意写就的清浅诗句连同纸张本身,在她面前都成了欲盖弥彰的破绽!
她甚至从“胭脂”二字联想到“盐税之利如浮华”,进而引向“铁骨铸成雪窖魂”
——这分明是逼迫他以“柴炭”为引,直面那已如熔岩般在地下奔涌的京都粮荒!
这“竹露轩”不是清雅茶室,而是她精心布设的审判场!
逼他以真面目示人!
崔令仪看着贾琰的静默,并未点破,只是慢条斯理地再为自己续了一盏新茶。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眉间的锐利,声音也仿佛浸了茶水的温润:
“‘铁骨铸成雪窖魂’……”
她轻轻念着纸上朱批,目光却穿透轩窗,落在庭中劲挺如矛的翠竹上,
“看似是咏物,实则是咏人。若那‘雪窖’非是虚无的‘魂’之寄托,而是真真切切横亘在眼前,冻馁着活生生的性命……这‘魂’,又当何以言?”
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静,内容却惊心动魄:
“自十月以来,北地三关连遭雪灾。屯粮不及,边镇军需告急,太仓司奉旨已将京畿常平仓泰半之粮挪作军饷。然京都地狭人稠,每日消耗之米何止千石?太仓空虚!漕运……亦有阻滞。炭贵如金,米价腾贵如油,城北诸坊……已有断炊者号泣于途!”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秤砣,砸在贾琰心坎上。
军需抽空了京畿储备!
漕运又被卡死!
“先生高瞻,”贾琰声音低沉下去,眉宇间那点因诗社花笺而刻意维持的清雅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一派深沉的凝重,
“学生于市井之间,亦有所耳闻,米珠薪桂……已成悬顶之剑。”
“你既能洗出胭脂浮色,见‘权’于盐利之上,何不以此心,观一观这粮炭之‘弊’?”
崔令仪放下茶盏,瓷器落在竹几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如同惊堂木落定,
“譬如……粮自官仓出,价由市商定,其流于何处?利归于何人?”
这是赤裸裸地引他向城中粮商巨贾开刀!
恰在此时,庭院竹影深处,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国子监书吏青布袍的小厮走到轩外阶下,垂首禀道:“崔博士,司业陈大人请您移步司业值房,祭酒大人派来的急信已到。”
显然是极其紧要之事。
崔令仪缓缓起身,并未再追问贾琰答案。
她只是将手中那本摊开的《盐铁论》,连同那页粘着残笺、写着惊心动魄批注的书页,轻轻推到贾琰面前的矮几上。
“明日晨课,依旧是率性堂。”
她留下这句话,莲步轻移,走向轩门。
藕荷色的衣袂拂过门槛时,她脚步微顿,未曾回首,声音清冷地融入竹风:
“此心若有铁骨,诗社方寸,也当为雪窖铸魂之地。”
语毕,身影已没入门外幽深的竹影之中。
竹露轩内只剩下贾琰一人。
炉火渐微,唯余茶烟袅袅。
他低头看着矮几上那本《盐铁论》,朱红的“铁骨铸成雪窖魂”如同灼目的血字,烙印在那浅淡的“胭脂秋阶影”之上。
而他,刚刚被贾政判了府内囚禁,这国子监……已是他在风暴中唯一能够接触外界的孤岛。
竹影摇曳,投在轩内的光斑随之晃动。
贾琰伸出手,指尖缓缓抚过书页上那铁画银钩般的朱批。
一股比竹露更寒、却也在胸中越燃越烈的决绝之意,如同破土的竹笋,正顶开重重石板的压迫,刺穿这万籁俱寂的轩室,直指那高墙之外、已在“雪窖”中瑟瑟发抖的人间。
当夜,贾琰并未直接返回监舍。
他借着夜色的掩护,换上了一身从吴铭那里借来的、更不起眼的灰色短打,悄然离开了国子监。
崔令仪那句“粮自官仓出,价由市商定”的问话,如同一根针,扎在他心头,让他无法安寝。
他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城南最大的德源粮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