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四月,暖意初萌,然而踏入崔府“不言斋”方圆十丈之内,却陡然隔绝了春日暄妍。
崔府占地虽广,却无贾府那三步一楼、五步一阁的繁复叠翠。
绕过影壁上威严整肃的“黼黻千秋”刻字,中庭开阔如练武场,青石板铺地,缝隙间寸草不生,唯有东西两侧回廊下各侍立着两名青衣小厮,垂手敛目,静如木雕,腰间挂着的却是代表崔府核心仆役身份的墨玉短牌。
往来仆妇步履极轻,无声穿梭于角门月洞,个个神情恭肃,眼神却不闪烁,带着一股深宅训练出的利落与警觉。
核心处便是崔令仪独居的“不言斋”。
斋名乃其祖父崔鸣鹤亲手所题,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古意,更隐含“庙堂之上,心照不宣”的深意。
书斋非重楼,只是三间打通、异常轩敞的素瓦青砖大屋,外墙爬满了虬劲的凌霄老藤,此刻新叶初展,尚未能遮蔽那份建筑本身的厚重冷硬。
檐下悬一方楠木匾额,黑底金字书着“思无邪”三字,字体如刀劈斧凿,正是崔阁老亲书。
斋前庭院亦是极简。院不栽花,唯植数竿修竹,瘦劲通直,叶片在微风中磨擦出沙沙声响,更添清寂。
最引人注目的是斋前一株遒劲的老梅树,枝干如铁,四月无花,新生的墨绿叶片簇簇向上,带着一股刺破青天的冷硬棱角感。
树下却偏偏置放着一个巨大的青釉敞口鱼缸,水清见底,里面不见锦鲤雍容,只有几尾纯黑的墨龙睛在寒水中缓缓巡游,龙睛凸起,幽深地盯着水面之外的世界。
斋门敞开着,穿堂风带着院中竹叶与青石的微凉气息卷入。
室内空间极大,举架甚高,陈设却异常简单,甚至显出几分空旷清冷。
地面是冰冷的墨色水磨方砖,光洁如鉴,映着窗格漏下的光影。
北面整墙是通天落地的书架,以深色铁力木制成,毫无雕饰,分门别类地垒满了书籍与卷宗,其森严气势远胜于任何奢华装饰。
西窗下,一炉价值千金的白奇楠香,在青玉狻猊香炉中静静燃着。
然而烟气并不浓腻,只氤氲着极其清冽幽冷的寒气,如同天山雪峰之巅初融的溪流,弥漫在空气里,非但不暖人,反而使人灵台一凉,思绪沉凝。
东窗边的书案,正是崔令仪的位置。
一张比寻常书案宽大三倍有余的巨大紫檀木案台,如墨色山岩般矗立着。
桌上除了必要的一只粗陶笔洗、一方端石砚台、一枚沉重如铁的獬豸墨玉镇纸,便是堆积如山的朝廷邸报、密抄副本、策论杂卷。
案边设一盏落地五枝青铜连盏灯,冷焰幽幽燃烧,是她夜间独坐时的光源。
此刻,崔令仪并未着白日那件国子监的鸦青直裰,而是换上了一袭月白色的绫罗家居长衫。那绫衫的料子,是江南甄家独有的贡品‘月光绫’,在灯下流淌着水一样的清辉,轻薄而柔软,将她那因终日伏案而略显单薄的肩线,勾勒出一种少女独有的清癯与秀逸。
长衫通体素净,无任何绣饰,只在衣襟和袖口的内衬边缘,用一根几乎与布料融为一体的银色丝线,滚了一道极窄的边。这让整件衣服在清冷之余,又带上了一丝不易察可的、属于顶级世家嫡女的精致与考究。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腰间。
她没有束男子气的革带,也没有用普通的丝绦,而是用一条宽度不足两指、颜色是极其浅淡的‘胭脂粉’色软缎宫绦,松松地、仿佛不经意地系住了那不盈一握的腰身。
那抹‘胭脂粉’,浅得如同少女颊边一抹羞怯的红晕,又像是雪地里落下的一瓣桃花。
她正凝神阅读一份从宫中秘档监抄出的关于前朝盐政改制的晦涩奏疏副本,提笔蘸墨批注,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在这静极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极轻的脚步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如猫行。
一个同样身着青衣、发髻梳得一丝不乱的老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案侧三步之遥,垂首肃立,不敢逾越。
他并未开口打扰,只将一个用墨蓝色素绸包裹的长条形锦盒,轻而精准地置于案台边缘空地——那里距崔令仪手肘尚有半尺距离。
直到崔令仪在一段批注的结尾处利落地顿下墨点,悬腕收笔,那老仆才用低如耳语的嗓音禀道:
“大小姐,江南陆家二房的明远公子,方才使人送来这份拜帖与赠礼,言道……新得文房至宝,名为‘雨余青’,窃以为非此物,无以配小姐笔墨之德蕴山川灵气……”
“德蕴?”
崔令仪并未抬眼看那锦盒,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淡到几乎没有的冷嗤,目光依旧落在卷宗上,声音清泠,“山川有灵,何需器物装点?至于‘配’……”
她终于微微侧首,琥珀色的眼珠冷冷扫过那个精致的锦盒,“此等俗套说辞,轮得到他来置喙么?”
她修长的手指随手解开绸扣,掀开锦盒盖子——里面是数刀裁切得整齐方正、在连盏灯的冷焰下隐泛出内敛青光的纸张。
崔令仪的目光的确在上面停留了一息。
她甚至没有伸手去触碰,仅凭眼力,便能从那纸张折光中判断出其密度极高,纤维紧密,吸水性必强于寻常纸笺,是上品。
“东西……尚可。”
她给出了一个吝啬的评价,随即随手合上锦盒,推到老仆方向,“依礼退回去。告诉他,我的字,无须外物衬托光彩。”语气不容置疑。
老仆应喏,动作麻利地重新系好绸布,正待拿起告退。
“且慢。”崔令仪忽又开口。
她的目光落在锦盒一侧,那里用丝线系着一个小小的标签。
她示意老仆取下标牌。
那是一枚小小的硬质纸片,陆明远飘逸飞扬的字迹写着:“市井偶得,其色若雨后初霁,其质近澄心堂神品,不敢擅名,私以‘雨余青’呼之。”
“雨余青……”崔令仪低声重复了一遍,眼底看不出情绪,只挥手让老仆退下。
斋内复归寂静,唯有灯焰跳动的微光和纸上墨迹的反光。
崔令仪正欲提笔继续批注,然而,“雨余青”那抹孤绝清冷的青色影子,却像一个突兀嵌入的楔子,硬生生钉在她脑海深处,那纸的质地、名字的意象,竟让她难得的难以完全沉入眼前枯燥的卷宗字句中。
恰在此时,廊下的翠竹又发出一阵沙沙声,一个更年轻些、穿着同样质地青色窄袖裙的侍女,步履轻捷如狸奴,捧着一个朴素的梨木托盘悄然而入。
托盘中,平放着一叠用素绢包裹的诗稿。
“小姐,”侍女的声音清亮些,但同样控制着音量,“这是午后荣国府林夫人遣心腹婆子送来的。言道府上姑娘们新起了个‘海棠诗社’,以白海棠为题作了些诗,夫人自谦不通此道,不敢藏拙,又因探春姑娘素慕小姐才名,特呈上诗笺,恭请小姐闲暇时……‘略垂一顾,指点愚钝’。”
崔令仪眉心几不可察地聚拢了一丝冷硬的纹路。
闺阁诗词歌赋、诗社雅集,在她眼中如同庭院里飘落的竹叶般,无关痛痒,不值一哂。
更何况是带着贾府那种勋贵气息的东西。
但,林如海的身份,贾敏那番姿态谦卑得体又隐含世家旧谊的言辞,让她最终并未直接拂去。
只冷淡地抬手示意。
侍女会意,轻步上前,将托盘放在紫檀大案上。
素绢揭开,露出一叠诗稿。
最上面几张用的是贾府惯常的描金粉蜡笺,俗艳的金粉在青铜灯冷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崔令仪耐着性子取过,快速翻阅。
探春的字确实有些样子,但那些咏叹海棠“玉肌冰骨”、“雪魄花魂”的辞藻,在她眼中只如堆砌的锦绣屏障,精致而空洞。
然而——
她的目光骤然凝固!
在几张粉蜡笺之后,一张质地截然不同的纸笺,如同一个素净沉静的灵魂,闯入了这片浮华之中!
正是“雨余青”!
然而它不再是素净原品!
这张纸被精心处理过:打底是极浅淡如雾霭的烟紫色,其上,几片真实的海棠花瓣被薄透清亮的树胶固定,花瓣的经络清晰可见,边缘残留着一抹将谢未谢的胭脂红。
笺纸右下角,一方极小的殷红“蕉下客”印记。
纸上,是一首《咏白海棠》,字迹清透婉约,灵气内蕴。
——黛玉手笔。
强烈的“错位感”如同冰水,瞬间灌入崔令仪的神经!
半个时辰前还被陆明远奉若文房奇珍、贡品之属、名为“雨余青”的物件,此刻竟以这种华丽精致的“花笺”形态,作为闺阁玩物,出现在贾府闺秀的诗稿之中!
一个在市井中被陆明远偶然得之的东西,竟能如此之快地流入贾府内宅,还成了诗社邀名的点缀?
她强压下心中翻腾的冷哂,目光继续下移。
下一张——依旧是一片凝固海棠花瓣点缀的“雨余青”笺纸!
而上面的字迹——
崔令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笔迹,她绝难忘记!
横若孤松!
竖如寒铁!
即便是吟咏海棠清影的诗句(“风前素影偏宜月,露下清光不染魂”),那股深藏于皮囊之下的筋骨嶙峋、沉雄气象,力透纸背,呼之欲出!
与她在国子监考卷上看到的笔迹如出一辙!
——贾琰!
这还不是终结。
崔令仪翻过这张贾琰所写的海棠诗笺。
背面赫然在目!
另一首风格靡艳暧昧的相思诗,字迹虽刻意模仿娟秀,笔锋转折处却透出掩不住的刚硬!
与诗词内容的绮软形成刺目对比!
胭脂洗出秋阶影
这字体……与正面那力透纸背的字迹有微妙联系,却又竭力遮掩着那份力道?
一人双面?
藏匿伪装?
还是……移花接木?
崔令仪缓缓靠向椅背,冰冷的紫檀木质感透过薄衫传来。
她将三张“雨余青”纸笺——陆明远那份的拒帖、黛玉的花笺诗页、贾琰的正反双面诗作——仿佛无形的视线将它们并置在眼前这张庞大的紫檀案台上。
一个清晰的脉络在脑中勾勒:
陆明远(江南才子,国子监监生,昨日刚被自己当众敲打)→宣称“市井偶得”“雨余青”→认为此物可“配”自己笔墨→被拒。
林夫人/贾敏(贾府出嫁姑奶奶)→送来“海棠诗社”稿→其中夹带着以“雨余青”为基底、成为华丽诗笺的东西→使用者为林黛玉(贾敏之女)、贾琰(贾府旁支)。
核心交集:
器物本身:“雨余青”。
时间线索:短促得令人起疑。
关键纽带人物:贾琰。
他是那个在国子监留下务实策论与沉稳字迹的学子,他此刻的名字出现在用同样纸张写就、甚至附有暧昧诗作的“闺阁玩物”之上。
就在此时,她脑中闪过一个下属晚报时顺口提及的贾府杂事:那位贾琰公子,因诗社流连,被其叔父贾政严词申斥,勒令闭门思过。
一种难言的兴味,第一次在这个权门孤女的心底燃起。
这个看似被困在勋贵府邸、处境尴尬的边缘旁支贾琰,像一个被无数层云山雾罩包裹的谜团,在短短几日内,以三种截然不同的“面孔”闯入她的视野——国子监的沉默考生、务实策论者、闺阁诗客、甚至可能的情诗书写人!
而所有的线头,无论明暗,竟都隐隐系在那个被斥责思过的人身上。
那神秘的“雨余青”,究竟是他暗中推动的桥梁?
亦或是他身份迷雾中的另一层遮掩?
崔令仪倏然坐直身体,冰雕玉琢的脸上依旧沉静无波,但那双眼瞳深处,却燃起两点专注的光芒,如同雪原上的猎食者终于盯住了一头行迹古怪的猎物。
她不再犹豫,拿起那枚重沉如铁的獬豸墨玉镇纸。
“崔忠。”她的声音清越如碎玉。
方才退下的老仆应声出现在案旁。
“持此物(指獬豸镇纸)去贾府。”
崔令仪指尖抚过冰冷的獬豸兽首,语气不容置疑,“用我的名义,命贾琰,明日申时初刻,来‘竹露轩’见我。”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案上那张贾琰“清光不染魂”的雨余青海棠诗笺背面,那一面情诗的字迹在灯下分外刺目。
“……就说,”一丝难以言喻的锋芒,在她唇边极其短暂地掠过,
“他这张……附了‘风月手笔’的雨余青纸,污了我的眼。我要亲自问问他,这笔墨,是否出同一人之手?此人腹中,究竟装着几层‘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