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洒在韩夫子沟壑纵横的脸上。
他靠在竹椅里,感觉连抬起眼皮都显得费力。
只有鼻尖萦绕的、混合着湿润泥土与新生嫩芽的独特清香,还能给他带来一丝慰藉。
脚步声传来,轻快又带着小心翼翼的收敛。
不用睁眼,韩夫子也知道是谁来了。
是涧月那丫头。
他费力地掀起一点眼帘。
朦胧的光影里,那抹纤细的身影正蹲在不远处的苗圃旁,专注地侍弄着几株青翠的月华草。
清晨的露珠沾湿了她的袖口,她却浑然不觉,指尖流淌着微弱却纯净的《润木诀》灵力,温柔地抚过每一片叶脉。
朝气蓬勃……韩夫子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这丫头,像极了刚破土的灵芽,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
才半年光景,从奴隶贩子手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可怜,到如今能独立照料一片灵田的练气二层小修士,这份变化,是少爷徐长青给的造化。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采集的朝露滴入特制的玉瓶,动作一丝不苟。
这习惯,是他教的。
这孩子学得快,心也静,是块灵植夫的好料子。
可惜……自己怕是看不到她真正长成参天大树的那天了。
‘大限将至’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露水,早已沁入他的骨髓。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点微薄的生机,正如指间沙般流逝。
嗜睡,不过是这衰竭过程最温和的表象。
门轴轻响。
又一个身影踏入了小院。
是少爷徐长青。
每日这个时辰,他都会雷打不动地过来。
韩夫子能感觉到那道年轻却带着沉重忧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少爷的脚步很轻,似乎怕惊扰了他的浅眠,但那份沉郁的气息,却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整个小院。
韩夫子没有睁眼,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嗯”,算是招呼。
他能“听”到少爷在他身边轻轻坐下,有时会帮他掖一下滑落的薄毯,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陪伴着这片寂静。
韩夫子知道少爷在担心什么——担心自己随时会油尽灯枯。
这份担忧里,夹杂着对家族灵植传承可能断代的焦虑,或许……还有一丝对生命流逝本身的恐惧?
少爷自己,也正被这无形的枷锁束缚着啊。
韩夫子心里叹息。
五灵根的资质,像沉重的镣铐,拖慢了他前进的脚步。
那份眉宇间的沉郁,不仅源于家族的重担,更深层的是对那‘一百二十年’大限的无力感吧?
看着徐天那如旭日般飙升的修为,再反观自身艰难的寸进,这种对比,何其残酷。
少爷每日来看他,何尝不是在凝视自己未来可能的结局?
今日,阳光似乎格外温暖。
韩夫子忽然觉得精神好了些,回光返照般清明。
他睁开眼,目光缓缓扫过这片他倾注了一生心血的小院,每一寸泥土,每一株灵植,都浸透了他的汗水和灵力。
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几株在涧月照料下格外精神的月华草上,又转向身边沉默的徐长青。
“少爷……”韩夫子的声音沙哑得如同枯叶摩擦,却异常清晰。
徐长青立刻俯身靠近:“夫子,我在。”
“那丫头……涧月……”韩夫子努力抬起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苗圃的方向,
“是个好苗子……心正,手也巧……《润木诀》……她悟性不错……以后……灵植这块……让她试试……”
每说几个字,他都需要费力地喘息。
徐长青用力点头,眼中带着不忍:“我明白,夫子放心,我会照看好她,也会让她跟着您多学。”
韩夫子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目光又转向自己侍弄了一辈子的灵田,那眼神充满了眷恋。
“老朽……怕是……撑不住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却异常明亮地凝视着那片在阳光下生机盎然的灵田。
“死……能死在……这田埂上……闻着这泥土和灵植的味儿……也算……落叶归根……不枉……当了一辈子……灵植夫……”
话音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他布满老人斑的手,无力地垂落在竹椅扶手上,指尖还沾着一点湿润的泥痕。
头微微歪向一侧,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陷入了永恒的沉睡。
脸上竟奇异地带着一丝满足的安宁,仿佛只是沉浸在一个关于丰收的美梦里。
阳光暖融融地包裹着他,泥土与灵植的清香,成了他最后的挽歌。
徐长青僵立在原地。
他看着韩夫子安详却再无生息的面容,看着他垂落在泥土气息中的手,看着这片承载了夫子一生心血的灵田。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并疯狂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夫子死了。
寿元耗尽,安眠于他挚爱的灵田旁。
这结局,平静得近乎“圆满”,却像一面最清晰的镜子,无情地映照出徐长青自己最深的梦魇。
这就是结局吗?
耗尽一百二十载春秋,最终像韩夫子一样,在某一个看似平静的清晨,无声无息地归于尘土?
在家族的史册上,或许只会留下寥寥几笔:“徐长青,五灵根,终生练气,曾任灵兽管事”?
徐长青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仿佛看到未来的自己:白发苍苍,修为依旧在练气中后期艰难徘徊,眼睁睁看着族中后辈一个个超越自己。
家族或许在天弟、长径的带领下度过了危机,甚至更上一层楼。
而他,徐长青,却因为无法突破练气,只能像韩夫子一样,在某个角落默默腐朽。
韩夫子倒在灵田边,尚有泥土与灵植的清香相伴。
而他呢?他徐长青的“灵田”在哪里?
不!绝不!
一股强烈的恐惧猛烈地冲击着他。
他不要这样!他不要这样地老死!
这份恐惧,远比王家的打压、资源的匮乏、修为的落后更加刻骨铭心。
它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是通过韩夫子冰冷的遗体,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狠狠地砸在他的面前。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
他看向涧月——那丫头不知何时已跑了过来,呆呆地看着韩夫子的遗体,小脸煞白,眼泪无声地滚落,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装着朝露的玉瓶。
死亡,是真实的。
长生,亦是存在的!
此身既入仙途,便当——
与道争锋!与命夺时!
此心不改,此志不渝,道...必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