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暗涌与微光
深褐色的可乐液体在破碎的玻璃间缓缓流淌,在血色夕阳下反射出粘稠而诡异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甜腻与暴力交织的刺鼻气味。时间凝固般的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被更狂躁的怒火打破。
“操你妈的!死瘸子!你敢砸我?!”黄毛耗子从惊吓中回过神,看着溅满可乐污渍的裤腿和散落一地的玻璃渣,恼羞成怒,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挥舞着棒球棍,不再瞄准冰柜,而是恶狠狠地指向轮椅上的钟平,眼中凶光毕露,就要冲过来!
“耗子!”王彪一声厉喝,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冒犯的阴沉。他脸上的疤痕因愤怒而扭曲,眼神去死死盯住钟平,像毒蛇盯住了猎物。刚才那一幕太过诡异!一个瘫了十年的废物,居然能在那种电光火石的瞬间,用如此精准又出人意料的方式打断耗子的动作?那瓶可乐,不偏不倚砸在耗子脚下最可能惊吓他的位置,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这绝不是巧合!
“彪哥!这瘸子找死!”耗子不甘地吼道。
“闭嘴!”王彪眼神阴鸷,拖着沉重的铁管,一步步逼近柜台。铁管刮擦水泥地面的声音,如同钝刀刮过骨头,令人牙酸。“钟瘸子……”他声音不高,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没看出来啊,瘫了十年,手还挺快?跟老子玩这套?”
钟平瘫在轮椅里,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方才那一下爆发几乎抽空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太阳穴的剧痛如同有电钻在搅动,视野阵阵发黑,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衣领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王彪身上那股如同实质的、混合着暴戾、惊疑和被挑衅后更加炽盛的毁灭欲!这股情绪如同无形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抬起头,迎向王彪毒蛇般的目光。喉咙干涩灼痛,但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十年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沉静:“王彪…砸店…解决不了…罚款的事。只会…把事情…闹大。”
他说话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感。“你…要钱。我…暂时…没有。”他艰难地抬起右手,指了指一片狼藉的门口和地上碎裂的玻璃瓶,“砸了…这些…更没钱…赔你。”
钟平的话,像一盆冷水,泼在了王彪被酒精和暴戾烧热的头脑上。是啊,砸店是爽了,但钱呢?这瘸子摆明了就是没钱!砸得越狠,他越拿不到钱!周围已经隐隐传来邻居的议论声和指指点点,虽然没人敢上前,但众目睽睽之下把事情彻底闹大,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王彪的眼神剧烈地闪烁起来,赤红的暴戾和一丝被点破现实的迟疑在激烈交锋。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窥视的目光带来的压力。钟平捕捉到了他情绪的动摇,那毁灭欲的火焰似乎被泼上了一瓢油,烧得更旺,却也开始扭曲。
“彪哥!别听这瘸子废话!先废了他一条胳膊再说!”耗子在一旁叫嚣,急于找回场子。
“闭嘴!”王彪猛地扭头,对着耗子咆哮一声,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耗子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王彪转回头,死死盯着钟平,眼神阴晴不定。他猛地将手里的铁管重重往地上一顿!
咚!
一声闷响,震得货架上的商品又簌簌掉落几件。
“行!钟瘸子!你有种!”王彪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暂时压制却更加危险的寒意,“今天算你走运!老子给你最后一天!明天这个时候,两千块,连本带利,一分不少地摆在这柜台上!少一个子儿…”
他凑近一步,带着浓重烟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到钟平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老子让你全家都后悔从娘胎里爬出来!你这破店,你老婆,你儿子…一个都跑不了!老子说到做到!”
每一个字都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残忍,如同冰冷的毒液注入钟平的耳中。钟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手攥紧,全身的血液都似乎要冻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王彪话语里那股毫不掩饰的、针对家人的恶毒杀意!这比砸店更让他恐惧百倍!
林秀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看向王彪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小辉从里间探出头,小脸上满是惊恐的泪水。
“我们走!”王彪猛地直起身,对着手下吼了一声。他最后阴狠地剜了钟平一眼,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然后拖着铁管,转身大步走出破碎的店门。耗子和其他混混也骂骂咧咧地跟了出去,临走前还故意踢飞了几瓶掉在地上的饮料。
引擎的轰鸣声响起,那辆破旧的面包车卷起一阵尘土,嚣张地消失在巷口。
直到引擎声彻底消失,小卖部内外死一般的寂静才被打破。
“哇——!”缩在角落里的几个孩子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造孽啊!真是无法无天!”有邻居在门外低声议论,带着愤怒和后怕。
“钟老板,你…你没事吧?”张婶颤巍巍地走进来,看着满地狼藉,一脸不忍。
林秀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她扶着冰柜,大口喘着气,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那是恐惧到极致后的崩溃。
钟平依旧坐在轮椅里,一动不动。左手传来的剧痛和太阳穴的抽痛依旧尖锐,但更让他浑身发冷的是王彪最后那句针对家人的威胁。那恶毒的念头碎片,如同附骨之蛆,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报警!钟平!我们报警!”林秀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和决绝,“他们这是抢劫!是恐吓!让警察抓他们!”
钟平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沉重而艰难。他的目光扫过破碎的店门,散落的商品,惊恐未消的邻居,最后落在妻子绝望的脸上。“没用的…秀儿…”他的声音干涩沙哑,“他们…没抢东西…恐吓…证据呢?警察…来了…最多…问个话。他们…转头…就会报复…”
他太了解王彪这种人了。他们是盘踞在阴暗角落的毒蛇,法律对他们约束有限,报复起来却毫无底线。报警,只会彻底激怒他们,招致更疯狂的反扑。尤其王彪临走前那赤裸裸针对家人的威胁,绝非虚言恫吓。
“那…那怎么办?!”林秀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两千块!我们去哪里找两千块?!明天…明天他们再来…”她不敢想下去,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邻居们看着这对夫妻,有的同情叹息,有的摇摇头默默走开,有的则赶紧拉着自家孩子离开这是非之地。张婶叹了口气,默默拿起角落的扫帚,开始帮忙清扫地上的玻璃碎片。这无声的援手,在绝望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珍贵。
钟平靠在轮椅里,闭上眼。身体的剧痛、精神的疲惫、对家人的担忧、对王彪的恐惧…如同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将他锁住。两千块,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报警,是饮鸩止渴。逃跑?拖家带口,身无分文,又能逃到哪里去?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爸…”一个带着哭腔的、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钟平睁开眼。小辉不知何时从里间走了出来,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红肿,却努力地挺着小胸脯。他走到轮椅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钟平还在微微颤抖的左手。
就在小辉的小手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的情绪波动,如同涓涓细流,轻柔地淌入了钟平几乎被负面情绪塞满的感知。
没有刺痛。
只有一片温暖、澄澈的淡金色光晕。
光晕中,只有一个简单、纯粹、却充满力量的念头:
“不怕…爸爸…不怕…”
这念头如此稚嫩,如此弱小,却像一道划破厚重乌云的阳光,瞬间刺穿了钟平心中冰冷的绝望!那温暖纯净的感觉,如同清泉洗涤着他被恐惧和暴戾污染的感知,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和力量。
钟平浑身剧震!他低头看着儿子仰起的、写满担忧和坚定的小脸,看着他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却闪烁着超越年龄勇气的眼睛。
小辉不懂成年人的算计和恐惧,他只知道爸爸在害怕,而他想保护爸爸。这份纯粹的爱与勇气,此刻成了钟平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一股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酸楚和一种更沉甸甸的责任感,猛地冲上钟平的鼻梁,眼眶瞬间湿润。他伸出唯一能灵活控制的右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覆在儿子的小手上。
“嗯…不怕…”钟平的声音哽咽着,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他抬起头,看向泪流满面、依旧沉浸在巨大恐惧中的林秀,又看向默默清扫的张婶,最后,目光越过破碎的店门,投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邻居们尚未熄灭的灯火。
绝望依旧沉重。
威胁近在咫尺。
两千块依旧如同天堑。
但儿子的那一点微光,如同黑暗中的火种,点燃了他骨子里那份被十年苦难磨砺得近乎消失的、属于男人的血性和韧性。
他不能倒下。
为了这份纯净的微光。
为了守护这个摇摇欲坠却依然有温度的家。
他必须找到一条路。一条在绝境中,活下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