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心湖涟漪
冰凉的触感从林秀的手指传来，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
嗡——！
那瞬间的刺痛并非来自物理接触，而是源自脑海深处，像一根冰冷的针骤然刺入太阳穴！紧随其后的，是汹涌而混乱的浪潮——并非声音，也非画面，而是“感觉”：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来；
对金钱的焦虑像无数细小的蚂蚁在啃噬；
昨夜失控话语带来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
还有那深不见底的、对未知变化的恐惧，以及对儿子短暂欢欣的一丝微弱慰藉……所有这一切，都裹挟着林秀特有的气息，蛮横地撞进了钟平的意识！
这些情绪碎片是如此强烈、如此真实，瞬间塞满了他的感知，让他头晕目眩，仿佛被卷入了一场无声的风暴中心。他本能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颤，猛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要隔绝这突如其来的“入侵”。
“怎么了？哪里痛？”林秀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手像被烫到般迅速缩了回去，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担忧和惊疑不定。
随着接触的断开，那汹涌的情绪洪流和脑海中的刺痛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但残留的冲击感，如同惊雷过后的耳鸣，依旧在他神经末梢震荡不息。
钟平大口喘着粗气，缓缓睁开眼，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惊魂未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林秀脸上的担忧清晰可见，眼圈的红肿尚未完全消退，眼底深处是昨夜风暴后的余悸和此刻纯粹的关心。
刚才…那是什么？
是她的…想法？她的…情绪？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冰冷真实感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藤，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难道那古树低语中模糊不清的“明人心”，指的就是这个？！能感知他人心绪？！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肢体复苏的剧痛更让他心神剧震！如果说身体的恢复是黑暗中的曙光，那这种近乎“窥视”的能力，则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惶恐和不安。人心如渊，深不可测。这能力是福，还是祸？
“没…没事。”钟平的声音干涩嘶哑，他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这笑容僵硬无比，“就是…突然抽了一下筋。”他找了个最寻常的理由搪塞过去，目光却下意识地避开了林秀探究的眼神。他需要时间消化，需要确认。
林秀狐疑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显然不太相信只是抽筋那么简单。但她此刻心乱如麻，丈夫身体的诡异变化已经足够让她心力焦瘁。她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拧了把热毛巾，再次仔细地帮他擦拭脸颊和脖颈。
这一次，钟平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死死盯着林秀的手，如同防备着无形的毒蛇。当毛巾带着温热的湿意贴上皮肤时，他屏住了呼吸，精神高度紧张，如同等待着审判。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刺痛，没有情绪洪流。只有毛巾柔软的触感和温水的暖意。
钟平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疑惑更深了。为什么刚才接触手时有反应，现在却没有？是偶然？还是…需要某种特定的条件？是肢体接触？还是…需要他主动去“看”？
他靠在床头，疲惫地闭上眼睛，心绪却如沸水般翻腾。身体的剧痛如同背景噪音，持续地嗡鸣着，左半边身体尤其是手臂和腿部的酸胀、撕裂感并未减轻分毫，每一次微弱的神经跳动都提醒着他正在经历的脱胎换骨。但此刻，这肉体的痛苦似乎退居次席，被“明人心”带来的巨大心理冲击所掩盖。
林秀守在一旁，看着他紧闭双眼、眉头紧锁、汗水不断沁出的痛苦模样，心中的忧虑和那丝渺茫的希望如同两股力量在激烈撕扯。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拿起蒲扇，轻轻地、一下一下地为他扇着风，驱散小屋里的闷热和药味。扇动的气流带来微弱的凉意，也带来了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汗水和廉价香皂的气息。
钟平虽然闭着眼，但感官却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听到蒲扇摇动的细微声响，感受到气流拂过皮肤的凉意，嗅到妻子身上熟悉的味道。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在这无声的陪伴中悄然滋生，暂时压下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风暴。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剧痛似乎熬过了一个峰值，如同潮水般稍稍退去，留下深沉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酸痛。钟平的意识也在这疲惫中渐渐模糊，沉入了不安的浅眠。
再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刺目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条亮白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小米粥淡淡的清香。
钟平动了动，全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又重新拼凑起来，酸痛感无处不在，但那种熔炉般的灼烧剧痛确实减轻了不少。他尝试着动了动左手的手指。
嘶——
一阵清晰的、如同生锈齿轮强行转动的刺痛传来，但伴随着这刺痛，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手指的移动！食指和中指，在他意志的艰难驱动下，极其缓慢地、颤抖着弯曲了大约十五度的角度！虽然幅度微小，充满痛苦，但那种“掌控感”却比昨天更加清晰、更加真实！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向自己的左手。
“你醒了？”林秀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正走进来。看到钟平的动作和他眼中迸发的光彩，她的脚步顿住了，目光紧紧锁定在他那只微微蜷曲的左手手指上。
“它…又动了？”林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惊疑，是难以置信，更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如同火星般骤然亮起的希望。
钟平用力地点点头，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嗯！在…在变好！真的！”
林秀端着粥碗的手微微发抖。她快步走到床边，把碗放在床头的小凳子上，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钟平的手，仿佛想确认这不是幻觉。她迟疑了一下，伸出手，似乎想碰触一下那奇迹般复苏的手指，但手伸到一半，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停住了，眼神中掠过一丝复杂和…恐惧？是害怕这奇迹转瞬即逝？还是对昨夜自己失控话语的后怕？
钟平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退缩和复杂的情绪。他心中一动，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升起：再试一次！主动地试一次！
他不再犹豫，目光凝聚，精神如同无形的触手，缓缓地、带着强烈的探索意志，朝着近在咫尺的林秀“聚焦”过去！
嗡！
熟悉的、冰冷的刺痛感瞬间刺入太阳穴！
但这一次，钟平有了心理准备，他没有退缩，强忍着不适，努力维持着那种奇特的“聚焦”状态。
眼前妻子的形象似乎蒙上了一层无形的薄雾。薄雾下，情绪的底色是一种沉甸甸的灰蓝色——“忧虑”。这忧虑如同粘稠的液体，包裹着一切。在这片灰蓝之中，清晰地漂浮着几个强烈的情绪碎片：
“真的…不是梦？”(难以置信的狂喜微光，指向他活动的手指)
“那棵树…”(巨大而模糊的槐树阴影，带着强烈的困惑和一丝敬畏)
“昨晚…我该死…”(浓烈的愧疚感，如同墨汁滴入清水)
“两千块罚款…今天最后期限…”(一块冰冷的巨石骤然砸下，瞬间压沉了所有其他情绪，带来近乎窒息的沉重感和绝望的阴影！)
这些碎片化的感知，如同快照，瞬间印证了钟平的观察，也让他更直接、更深刻地触摸到了妻子此刻复杂如乱麻的心境。担忧是主调，现实的巨石（罚款）是悬顶之剑，对奇迹的困惑、对昨夜失言的愧疚交织其中。唯有看到他手指微动时，才迸发出一丝短暂却真实的希望微光。
钟平迅速收回了“目光”，太阳穴的抽痛让他忍不住抬手按了按。他看向林秀，她的眼神依旧复杂，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罚款…”钟平主动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别担心…我有数。”他没有解释自己怎么“有数”，但此刻，这句话本身就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头，在林秀灰蓝色的忧虑之海上激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林秀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同于往日的沉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笃定。十年了，她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这种类似“支柱”般的力量感。尽管这感觉来得如此诡异，如此不真实。
她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端起粥碗，舀起一勺，小心地吹凉，递到钟平嘴边。
“先…吃点东西。”
钟平看着那勺温热的粥，又看看妻子低垂的眼帘和微微颤抖的手。他没有拒绝，顺从地张开嘴。温热的米粥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身体的疼痛依旧。
能力的秘密如同巨石。
金链男的阴影悬而未决。
两千块的罚款迫在眉睫。
但这一刻，在这间弥漫着药味和粥香的小屋里，在妻子无声的照料下，在自身痛苦挣扎却真切感受到的新生力量中，钟平那被十年轮椅和昨夜绝望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漾荡开了一圈微小的、却无比真实的涟漪。
那是希望的涟漪。
也是责任与决断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