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树影低语时
小卖部里的灯光昏黄,像隔夜的米汤,浑浊地涂抹在货架上。冰柜压缩机规律的嗡鸣是这方狭小天地里唯一的心跳。钟平没有开大灯,任由自己和轮椅隐在柜台后的阴影里。那只撞冰柜的飞蛾不知何时消失了,或许是力竭坠地,又或许找到了别的光亮。他盯着柜台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半边脸隐在黑暗里,半边脸被冰柜的微光照得惨白,如同一个被劈开又勉强粘合的人偶。
空气里还残留着白天那包玉溪的廉价烟草味,混合着暑气未散的闷热,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林秀带着儿子小辉回来时的脚步声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默默地把菜放进角落的水池,小辉放下书包,偷偷瞥了一眼父亲沉默的背影,懂事地拿起扫帚,清扫着白天顾客带进来的尘土和几片落叶。
晚饭是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中进行的。桌上只有一盘清炒豆芽,一碟咸菜,还有中午剩下的半锅稀饭。灯光下,林秀的眼圈红肿得厉害,显然下午骑车出去时又哭过。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扒着稀饭,筷子很少伸向菜碟。小辉也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只偶尔抬眼,目光在父母之间小心翼翼地逡巡。
钟平用右手艰难地握着勺子,每一次舀饭的动作都牵扯着麻木的左半边身体,带来一阵阵酸胀的钝痛。他看着妻子红肿的眼睛,看着儿子瑟缩的肩膀,白天那张罚单冰冷的触感仿佛又攥紧了他的心脏。两千块。对他们这个家来说,这不是罚款,是抽筋剥骨。是林秀要白加多少班?是小辉下学期的哪本教辅书又要泡汤?是他又要停掉哪样不能停的药?
“秀儿…”他喉咙干涩,声音嘶哑得厉害,“那罚单…我想办法。”
林秀猛地抬起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饭碗里。她没去擦,只是死死盯着钟平,那眼神里有绝望,有愤怒,有积压了十年、再也无法承受的委屈和疲惫。
“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颤抖,打破了死寂,也吓了小辉一跳。“卖了你那破轮椅吗?!钟平!十年了!我撑了十年了!你看看这个家!看看小辉!看看你自己!”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锐响。她指着四周:货架上稀稀拉拉的廉价商品,墙角堆着没卖出去的临期饮料,头顶那盏滋滋作响的旧日光灯管,还有钟平身下那架磨得发亮的旧轮椅。
“这日子…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泪水汹涌而出,她几乎是在嘶喊,“你告诉我!我每天睁开眼就是钱!钱!钱!你的药钱,小辉的学费,房租水电!我像个陀螺一样转!可这破店呢?三天两头不是这事就是那事!今天罚两千,明天是不是就要关门了?!关门了我们吃什么?喝西北风吗?!”
小辉吓得哭了出来,小声地啜泣着。
钟平像被重锤狠狠砸在胸口,半边麻木的身体都跟着剧烈地抽痛起来。他看着妻子崩溃的脸,看着她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怨怼,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十年了,她第一次这样爆发。他以为的坚韧,原来早已被生活的砂轮磨得千疮百孔,只差最后一根稻草。
“妈…别说了…”小辉哭着去拉林秀的衣角。
林秀甩开儿子的手,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她看着钟平,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最后只剩下一种刻骨的疲惫和认命般的灰暗:“钟平…有时候…有时候我真恨你!恨你为什么还活着!恨你把我拖进这没指望的泥潭里!可…可我又不能…”她说不下去了,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
“恨我…不能…”钟平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被一块烧红的铁块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辩解?安慰?承诺?在妻子血淋淋的控诉面前,在铁一般冰冷的现实面前,都苍白无力得可笑。
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他。比瘫痪更深的绝望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拖累这两个他最爱的人,把他们一起拖向无底的深渊吗?
他猛地低下头,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死死抓住轮椅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劣质的皮革里。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旋转、扭曲、崩塌,只剩下林秀压抑的哭声和小辉惊恐的啜泣在耳边嗡嗡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林秀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哽。她抹了把脸,拉起还在哭的小辉,一言不发地走进了里间,关上了房门。那扇薄薄的门板,隔开了两个世界。
小卖部里又只剩下钟平一个人,死寂。冰柜的嗡鸣声此刻听起来像垂死的喘息。昏黄的灯光在他头顶投下一圈孤寂的光晕,将他牢牢钉在轮椅里。
恨我…不能…
拖累…泥潭…
没指望…
这些词语在他脑子里疯狂地冲撞、回响,像无数把钝刀在切割他的神经。他感觉不到半边身体的麻木了,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麻木感从心底蔓延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他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逃离这比瘫痪更可怕的绝望的地方。
几乎是凭着本能,他摇动了轮椅。轮子碾过地面,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摇出小卖部,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包裹着自己。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寒冰。
夜色浓重,小镇上大部分窗户都暗了下去。只有远处几盏昏黄的路灯,像瞌睡人的眼,勉强照亮一小片模糊的地面。他机械地摇着轮椅,朝着后山土坡的方向。那个白天能给他一丝喘息的老槐树,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想到的、可以容纳他无边痛苦和绝望的地方。
上坡的路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漫长和艰难。轮椅几次在坑洼处打滑,差点侧翻。他咬着牙,右臂爆发出近乎自虐的力量,一点一点,艰难地向上挪动。汗水混合着某种冰冷的液体从额角滑落,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终于,熟悉的巨大树影轮廓出现在前方,比夜色更浓。老槐树沉默地矗立在坡顶,像一个巨大的、蹲伏着的黑色怪兽。没有风,枝叶纹丝不动,死寂一片。
钟平把轮椅停在老槐树巨大的根系旁,紧挨着粗糙的树干。他仰起头,看向树冠的方向。黑暗中,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浓密的黑影,遮蔽了本就稀疏的星光。白天那点清凉的慰藉,此刻荡然无存。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死寂,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老伙计…”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死的虚弱和空洞,“你都听见了吧?听见她说…恨我…不能…”
他顿了顿,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苦涩和剧痛。
“她说得对…我就是个拖累…一个只会吸干她们血肉的废物…”他的声音陡然激动起来,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绝望,“这十年…我像个活死人!看着秀儿累得直不起腰,看着小辉连买个新书包都要犹豫…看着我爹妈一把年纪还要为我操心…我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就为了占着这把破椅子,像个阴魂不散的诅咒吗?!”
他猛地用右手捶打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左腿,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动啊!你他妈的倒是动一下啊!!”他对着自己瘫痪的身体嘶吼,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和绝望。“废物!都是废物!!”吼声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颓然地瘫在轮椅里,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极致的痛苦和绝望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所有的压抑、屈辱、不甘、愧疚、对家人的心疼、对自己的憎恶…在妻子那声“恨你”的引爆下,如同积蓄了十年的火山,猛烈地喷发出来。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股洪流撕扯、粉碎。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汹涌而出。不是啜泣,是无声的、剧烈的恸哭。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他蜷缩在轮椅里,脸深深埋进唯一能动的右臂弯中,仿佛想把自己藏进这无边的黑暗里,彻底消失。巨大的悲恸和绝望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柱上,几乎要将轮椅和他一起压垮、碾碎。
就在这意识模糊、被痛苦彻底吞噬的边缘,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抵抗、任由黑暗将自己拉入深渊的刹那——
没有一丝风。
头顶那巨大、浓密、如同凝固墨块般的树冠,却毫无征兆地、轻轻摇曳了一下。
“沙…”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树叶摩擦声,穿透了他被泪水模糊的耳膜,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他混沌的脑海。
钟平猛地一颤,哭声戛然而止。他惊愕地、带着满脸的泪痕抬起头。
紧接着,那“沙…沙沙…”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再是偶然,而是持续地、带着一种奇异韵律的轻响。如同沉睡的巨人,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了低沉而悠长的呓语。
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笼罩了他。仿佛有无数道无形的目光,正从四面八方、从这棵古老槐树的每一个枝桠、每一片叶子的脉络中投射出来,穿透浓重的黑暗,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恶意,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浩瀚、苍凉、仿佛洞穿万古的沉静。
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意,毫无征兆地,从紧贴着轮椅的那一侧粗糙树皮上传来。像冬日里贴近炉火的瞬间,温暖而熨帖,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冰冷麻木的左半边身体,甚至…直抵他几乎冻结的心脏。
钟平彻底僵住了。泪水还挂在脸上,绝望的悲恸还凝固在眼底,但一种超越理解、超越恐惧的奇异感觉笼住了他。他忘记了哭泣,忘记了绝望,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他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暗中那近在咫尺的、虬结如龙的古老树干。
在泪眼朦胧中,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那布满深邃沟壑的粗糙树皮,似乎…似乎真的在扭曲、变幻!那些纵横交错的纹路,在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作用下,缓缓地流动、汇聚…竟渐渐勾勒出一张模糊的、巨大的人脸轮廓!那轮廓极其抽象,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与沧桑,如同大地本身在无声地凝视。
温暖的感觉越来越清晰,像一股温和的暖流,沿着他紧贴树干的半边身体,缓慢而坚定地向上蔓延,所过之处,十年如铁板般冰冷的麻木感,竟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
钟平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巨大的震惊和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悸动,压倒了一切情绪。鬼使神差地,他颤抖着,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伸向了那片传来暖意的、仿佛正在“呼吸”的古老树皮。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粗糙、温热、仿佛拥有生命律动的表面。
就在接触的刹那——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温和却又沛然莫御的暖流,如同沉寂万年的地下熔岩找到了宣泄口,猛地从接触点爆发!瞬间冲垮了所有阻滞,势如破竹般沿着他的手臂、肩膀、脊柱,轰然灌入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啊——啊!!!”
一声短促而压抑到极致的痛吼从钟平喉咙里并发出来!那不是受伤的痛,而是仿佛干涸龟裂的大地被滔天洪水瞬间灌满、濒死的种子被狂暴的生命力撑裂外壳、禁锢了十年的枷锁被巨力生生挣断的——极致痛苦与新生狂喜交织的嘶鸣!
他眼前猛地一黑,紧接着是无数的金星炸裂!整个身体像被投入了熔炉,又像被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尤其是那半边瘫痪了十年、早已被宣判“死亡”的区域,此刻如同亿万只沉睡的蚂蚁同时苏醒,疯狂地啃噬、撕扯、重组!剧痒后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意识。
轮椅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的右手无力地从树干上滑落,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倒下去,彻底失去了知觉。只有那棵巨大的老槐树,在无风的夜色里,枝叶依旧持续地、轻轻地摇曳着,发出只有它能懂的、古老而悠长的“沙沙”声,如同一声悠远的叹息,又似一曲无声的挽歌与序曲的交织。
树影婆娑,将他和轮椅完全笼罩。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