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坊的夜雾比晨时更浓,沉甸甸地压在刺桐港的屋脊飞檐上,吸尽了月光,只留下粘稠如墨汁的黑暗。阿卜杜勒商行那栋波斯风格的二层石楼,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蹲伏在浓雾深处。二楼尽头,东家寝室外间的灯烛早已熄灭多时,只有沉重的雕花木门内,隐约传出如雷的鼾声,间或夹杂着几句含混的波斯呓语——那是阿卜杜勒在酒精与香料熏蒸下的沉睡。
陈砚如同一抹贴在墙角的影子,背脊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石壁。白日里肩胛下被飞刀撕裂的伤口,在夜露的寒气浸透下,正一跳一跳地抽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钝痛,如同有烧红的铁片在肉里搅动。他极力压制着粗重的呼吸,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渗入粗布衣领。黑暗中,他的耳朵捕捉着门内那规律的、带着酒气的鼾声,每一次起伏都像是死亡的倒计时。
算珠声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疯狂敲打。不再是雨滴,而是冰雹!坚硬的、密集的、带着毁灭力量的冰雹!噼啪!噼啪!噼啪!那是时间在流逝,是限期在逼近,是李四瘫倒前那三声催命的门响,在他颅腔内反复震荡!
账本!那本藏在阿卜杜勒枕下的、用波斯“花押密数”加密的暗账!那是他唯一的生路,也可能是通往更深地狱的门票。李四袖口的玫瑰露、算盘上那颗滑腻的蜜蜡珠、账目上被无声蛀空的五贯七百文……这一切的源头,或许就锁在那本暗账里。工具的反噬,已露出獠牙,他必须抢在獠牙合拢前,抓住操纵工具的线。
鼾声陡然拔高,变成一阵被浓痰堵塞的呼噜,随即又沉落下去,归于一种更深沉的、死寂般的平稳。时机到了!
陈砚像一条无声的壁虎,贴着地面滑向那扇雕花的檀木门。指尖冰凉,触到门轴时几乎感觉不到温度。他摸向门轴上方一个不起眼的、指甲盖大小的凹陷——那是他三年前无意中发现的一个秘密。阿卜杜勒自负于商行的铜墙铁壁,却不知他最信任的南人账房,早已将他寝室的秘密摸得一清二楚。这扇门,看似厚重坚固,实则门轴上方有一处隐蔽的榫卯活扣,是当年工匠留的暗道,用以紧急逃生或…偷香窃玉。
指尖用力,无声地拨动活扣内部一个极小的铜质拨片。
“嗒。”
一声轻如蚊蚋的机括响动在死寂中几乎微不可闻。陈砚屏住呼吸,双手稳稳托住沉重的门扇底部,用肩膀最不牵动伤口的姿势,缓慢而坚定地向上抬起寸许,再向侧面一推——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浓烈的、混合着昂贵龙涎香、陈年葡萄酒、汗液以及阿卜杜勒身上浓重体味的复杂气息,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瞬间包裹了陈砚。
他侧身闪入,反手将门恢复原位,动作轻灵得如同鬼魅。心跳在胸腔里擂鼓,算珠声越发密集急促,几乎要盖过阿卜杜勒的鼾声。室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极其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庞大轮廓。巨大的波斯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
他的目标明确——那张宽大的、镶嵌着螺钿和象牙的胡床。阿卜杜勒庞大的身躯陷在层层锦缎被褥中,鼾声如雷。陈砚的目光,如同夜枭般锐利,穿透黑暗,精准地锁定了阿卜杜勒枕下。
没有立刻上前。他伏低身体,几乎匍匐在地毯上,沿着床沿缓缓移动。指尖摸索着冰冷的床腿、雕花的床围,仔细探查着可能存在的、连接着警铃的丝线。空气里弥漫着死寂和危险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渣。
没有丝线。阿卜杜勒的自信是他的坟墓。
陈砚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将胸中翻涌的紧张强行压下。他绕到床头,屏息凝神,身体绷成一张拉满的弓。一只手极其缓慢地、带着千钧之力却又轻柔如羽毛般,探向阿卜杜勒那颗被锦缎软枕包裹的头颅下方。指尖触到了!是羊皮纸特有的、坚韧而略带粗糙的质感!不止一本!
他小心翼翼,用最微小的角度,极其缓慢地将压在那颗沉重头颅下的账册向外抽离。羊皮纸与锦缎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沙沙声。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永恒。冰雹般的算珠声在他脑中疯狂肆虐。
终于,两本用厚实羊皮包裹、以铜角加固的账册被完整抽出。陈砚迅速后退,将身体隐入靠墙的阴影里,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一本账册塞入怀中紧贴胸口,另一本则借着窗外透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快速翻动。
第一本是明账,记载着商行日常流水,用的是常见的苏州码子(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十),数字清晰,一目了然。陈砚的心沉了下去。他要的不是这个。他毫不犹豫地丢开明账,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翻开了第二本。
触手的感觉截然不同。这本账册更薄,羊皮质地却更为细密坚韧,边缘磨损严重,显然被频繁翻阅。打开封面,内页呈现的并非熟悉的汉字或阿拉伯数字,而是一幅幅奇特的、由点和短线构成的几何图案,排列得密密麻麻,间或夹杂着几个扭曲如蝌蚪的波斯字母。元代“花押密数”!一种将数字转化为特定点线组合的商业密码,非核心成员绝难破解。阿卜杜勒真正的命脉,就藏在这些鬼画符里!
陈砚的呼吸骤然急促,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烫。他飞速翻动着这珍贵的暗账,目光如电扫过一页页密文,寻找着与“海东青号”、与“占城”、与“硫磺”相关的蛛丝马迹。突然!
他的手指停住了。
在翻过一页记载着大额银钱流向的密文后,下一页,本该是新的记录,却赫然出现了一片刺眼的空白!整页纸被齐整地、小心翼翼地撕掉了!只留下锯齿状的毛边,无声地诉说着被强行抹去的秘密。
而在那撕页残留的毛边根部,靠近装订线的位置,黏附着一抹极其刺目的东西——
那是一抹胭脂的唇印。
形状小巧,唇峰清晰,印得饱满而用力。颜色是极正的红,像刚凝固的血,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一种妖异的光泽。更令人心惊的是,那唇印的边缘,竟然还粘附着几粒极其细微的、闪烁着黯淡金光的粉末!像是女子唇上妆点的金箔,在暴力撕扯下被遗落在了这里。
胭脂?金粉?女人的唇印?!
陈砚脑中轰然炸响!冰雹般的算珠声瞬间被这抹嫣红击得粉碎!是谁?哪个女人能接触到阿卜杜勒枕下的绝密暗账?还能在上面留下如此清晰、如此…带着占有意味的印记?蒲绫那张神秘而美艳的脸庞瞬间闪过脑海,带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丁香气息。是她吗?这抹红,是她留下的致命诱惑,还是指向另一层深渊的标记?
就在他心神剧震,指尖无意识地抚上那抹带着奇异金粉的红痕,试图感受那残留的温度和脂粉质地时——
“卡菲勒!!!”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带着浓重的波斯腔调和滔天的杀意,如同惊雷般撕裂了寝室的死寂,狠狠砸在陈砚耳膜上!
不是来自床上沉睡的阿卜杜勒!
声音来自门外!紧接着,是沉重靴底猛烈踹击木门的巨响!
“砰!!!”
雕花的檀木门剧烈震动,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外,火光骤起!无数摇曳的火把光芒瞬间透过门缝,将室内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杂沓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潮水般涌至门口,兵刃出鞘的金属摩擦声汇成一道冰冷刺骨的寒流!
“咻——锵!锵!锵!锵!”
那是波斯弯刀特有的、带着弧度的利刃高速划过刀鞘内壁的尖啸!一声!两声!十声!三十七声!门外守卫的弯刀在同一瞬间尽数出鞘!三十七道冰冷的弧光在火把映照下于门缝外闪烁,汇聚成一片死亡的刀林!
陈砚怀中的算盘,仿佛被这惊天动地的杀气所激,紫檀木珠在乌木档子上疯狂地、失控地跳动、碰撞!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声音急促、密集、尖锐,如同真正的冰雹,以毁灭一切的势头狠狠砸在冰冷的铁皮屋顶上!这不再是思维的延伸,而是死亡的丧钟!
“轰隆——!”
沉重的木门再也承受不住巨力撞击,轰然向内崩碎!木屑纷飞!火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黑暗的寝室,将陈砚惊骇欲绝的脸庞映照得一片惨白!
门口,火把的光芒跳跃着,勾勒出阿卜杜勒庞大如山的身影。他并非刚从床上惊醒,而是穿戴整齐!华丽的波斯锦袍一丝不苟,腰间悬着镶嵌宝石的弯刀。那张肥胖的脸上,此刻没有丝毫睡意,只有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和滔天的怒火。他巨大的身躯堵在门口,像一尊来自地狱的魔神。他的身后,是数十名剽悍的波斯护卫,弯刀高举,眼神如同盯住猎物的饿狼,闪烁着嗜血的寒光。浓烈的杀气和汗味混合着火把燃烧的焦油气息,汹涌地灌入室内。
阿卜杜勒那双深陷在肥肉里的小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锁定着阴影中的陈砚,以及他手中紧握的、那本缺了一页的暗账。他的嘴角咧开一个极其狰狞的笑容,露出森白的牙齿,狂野而得意的大笑如同滚雷般在室内炸开,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哈哈哈哈!我亲爱的墨章!我的好算盘!”他的官话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波斯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渣,“你以为你能逃出主人的掌心?你以为这金枷,是你想砸就能砸的?!我的算盘,也想噬主?!”
狂笑声中,阿卜杜勒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刀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陈砚,用波斯语厉声咆哮:“剁碎这个叛徒!真主的怒火将焚烧他的灵魂!安拉胡阿克巴!”
“安拉胡阿克巴!!!”三十七名护卫齐声怒吼,声浪震天!
弯刀组成的死亡森林,如同被狂风吹动的钢铁荆棘,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孤立无援的陈砚,疯狂地绞杀而来!刀光映着火光,映着阿卜杜勒狞笑的脸,也映着陈砚怀中那本暗账缺页处,那抹胭脂唇印上,妖异闪烁的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