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番坊晨雾,裹挟着昨夜残留的硫磺焦臭和新鲜椰枣的甜腻,沉甸甸地压着刺桐港。陈砚像一尾滑溜的泥鳅,紧贴着波斯商会馆冰冷石墙的阴影,疾步穿行。脸上那张价值三贯七百文、浸透了玫瑰露甜香的“哈桑·伊本·阿里”的面皮,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箍着他的头颅。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让面具边缘与皮肤接合处的灼痛感更加清晰,提醒他昨夜那场血淋淋的劫掠绝非幻觉。指缝间残留着几张从混乱中夺下的暗账残页,纸质被血浸得柔韧发黑,边缘却锋利如刀,在他掌心留下细密的割痕,像无声的控诉。算珠声在他脑中疯狂滚动,不再是雨滴,而是冰雹,是惊雷,狠狠砸在紧绷的神经上——账本被夺,军用弩机,官匪合流!
昨夜劫匪首领那淬毒般的眼神,如同附骨之疽,死死钉在他的后颈。更致命的,是那人靴筒滑落、此刻正隔着粗布内衫紧贴他肋下的那块硬物——那块黑底金狼纹腰牌!
他猛地闪身钻进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逼仄暗巷。巷子深处堆积的腐烂鱼虾、馊水桶散发出的恶臭,与远处香料铺子飘来的肉桂、豆蔻的浓香怪诞地交织。他背靠湿滑黏腻的墙壁,如同濒死的困兽般剧烈喘息。冰冷的汗水混着昨夜沾染的香灰和血污,沿着面具边缘滑下,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不能再等了!他必须看清这催命的符牌!
陈砚颤抖着手,解开内衫的系带,摸索着掏出那块腰牌。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刺穿了掌心残留的血账温热。腰牌不大,入手却沉甸甸的,仿佛凝聚了无尽的权势与血腥。黑漆为底,漆色深沉如凝固的血夜。上面用耀眼的金漆勾勒出一只狰狞咆哮的狼头!线条粗犷狂放,带着草原的蛮霸与凶戾,每一根鬃毛都似要刺破漆面。狼眼处,两点细小的血红玛瑙镶嵌其中,在巷口透入的惨淡天光下,幽幽泛着嗜血的光泽。这图腾,是元廷官府的烙印,是市舶司达鲁花赤帖木儿麾下爪牙的身份凭证!
陈砚的呼吸几乎停滞。他强压下翻涌的惊涛骇浪,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沿着冰凉的牌面边缘细细摩挲。牌背,是更为重要的信息所在。指尖触到凹凸的刻痕。他翻转腰牌,凑近巷口微弱的光线。牌背的底部,一行细小却异常清晰的阴刻八思巴文铭文,如同毒蛇的信子,映入眼帘:
至正四年制
“至正……四年?”陈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不对!完全不对!
海东青号在至正五年三月焚毁,他陈砚是在四月被逼入这生死绝境。这腰牌,是昨夜劫匪所遗,发生在当下!可它上面刻的,却是去年的年号!
算珠声在他脑中骤然炸响,如同无数冰雹砸在铁算盘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这不是疏忽,更非巧合!这是赤裸裸的栽赃嫁祸,却又嫁祸得如此明目张胆,如此有恃无恐!帖木儿,这位执掌刺桐港市舶司的蒙古达鲁花赤,根本不屑于彻底掩盖!他就是要用这枚“过期”的腰牌告诉所有窥探者,甚至告诉可能追查至此的陈砚:昨夜血洗波斯商会、夺走暗账的,就是官府的人!你能奈我何?至正四年的腰牌出现在至正五年的血案现场又如何?在这刺桐港,在这四等人制的天罗地网下,他帖木儿就是律法,就是天!
“卡菲勒!滚开!挡路的劣等狗!”一声带着浓重波斯腔的闽南语怒骂在巷口炸响,惊得陈砚魂飞魄散。一个推着满载椰枣独轮车的波斯小贩,正恶狠狠地瞪着他,嫌他挡了狭窄的通道。车轱辘碾过石板路,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如同催命的号角。
陈砚猛地将腰牌塞回怀中,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佝偻起背,学着记忆中那些底层波斯小贩的卑微姿态,含糊地用蹩脚的巴士拉口音道了个歉,侧身紧贴墙壁,让那散发着甜腻气味的独轮车吱吱呀呀地擦身而过。车轮带起的风掠过他的裤脚,激得他小腿肌肉一阵痉挛。
必须立刻离开番坊!易容的面具绝非万全。画皮张的警告在耳边回响:“你的舌头会出卖你,你的眼睛会出卖你!”昨夜那劫匪首领最后看他的眼神,分明已将他这“哈桑”标记为必死的目标。波斯商会馆的血案,很快会引来市舶司的“追查”——那将是另一场更“名正言顺”的灭口行动!帖木儿只需一道命令,番坊的波斯守卫就能以“汉人奸细”的罪名,将他拖到某个角落,像碾死一只蚂蚁般处置掉。
他低着头,混入清晨渐渐喧嚣起来的人流。挑着担子吆喝鲜鱼的疍民,推着香料车大声讨价还价的阿拉伯商人,捧着经卷匆匆走向清真寺的波斯老者……各色面孔在乳白色的晨雾中模糊不清。空气里混杂着鱼腥、汗臭、浓烈香料和食物炊烟的气息,形成一层浑浊的保护色。陈砚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是在小跑。他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穿透雾气,死死钉在他的背上。
“番坊晨雾浓,要人命哟……”一个蜷缩在街角、衣衫褴褛的老乞丐,用沙哑的嗓子哼着不成调的闽南俚语,浑浊的眼珠却似无意地扫过陈砚的脸。陈砚的心猛地一沉,脚下更快了几分。他拐进一条更僻静、污水横流的后巷,不顾肮脏,背靠着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草席,再次剧烈喘息。冷汗已彻底浸透内衫,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他颤抖着掏出那几张用命换来的暗账残页。纸页被血和汗水浸透,墨迹和朱砂印鉴晕染开大片污浊,如同丑陋的伤疤。他强迫自己冷静,用账房特有的、能在混乱数字中寻找蛛丝马迹的锐利目光,快速扫视。
“占城港……硫磺三百石……夹舱……鬼船‘三桅鸥’号……抽分司签押‘帖木儿’……”
“转运……清源山南麓……官矿‘丙字三号坑’……交割人‘赵秃子’……”
“海东青……空舱……磷粉……自燃……”
破碎的文字和数字,如同散落的算珠,在陈砚脑中疯狂碰撞、组合。一幅令人窒息的官匪勾结图卷在血色迷雾中狰狞显现:价值连城的胡椒在遥远的占城港就被掉包成了廉价的硫磺和致命的磷粉!掉包由“鬼船”完成,得到了市舶司抽分吏(签押人赫然是帖木儿!)的默许甚至协助!硫磺被秘密转运至清源山官矿藏匿,负责交割的是矿监“赵秃子”!最后,满载着死亡陷阱的海东青号在泉州港自燃焚毁,完成了一场惊天的骗局!
抽分司签押“帖木儿”!
陈砚的指尖死死抠进残页边缘,几乎要将这薄薄的纸片捏碎。冰冷的绝望与灼热的愤怒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达鲁花赤帖木儿,他不仅是昨夜劫杀的幕后黑手,更是这整场香料焚毁骗局的策划者和最大受益者!阿卜杜勒的亏空?林四海的野心?在这位掌控着刺桐港最高权力的蒙古监官眼中,恐怕都只是可以随意摆弄、随时舍弃的棋子!而他陈砚,连棋子都算不上,只是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蝼蚁!
“多神沉默……”陈砚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扫过巷口斜对面那座天主堂高耸的十字架尖顶,又掠过远处清真寺新月标志模糊的轮廓。诸天神佛,在这座被金钱与权力扭曲的万国金窟,都闭上了眼睛。
突然,巷口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还有铁器碰撞的冰冷声响!
陈砚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他像壁虎般猛地向后一缩,将自己更深地挤进破草席和墙壁的缝隙里,屏住呼吸。透过草席的破洞,他看见一队人出现在巷口。
是市舶司的巡丁!足有七八人。领头的是一员蒙古什长,身材粗壮如铁塔,满脸横肉,穿着半旧的皮甲,腰挎弯刀。他身后跟着几个色目辅兵和汉人差役,个个手持水火棍或铁尺,脸上带着一种奉命行事的麻木与凶戾。他们堵在巷口,并未立刻进来,但那蒙古什长鹰隼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刷子,正缓缓扫视着这条肮脏的小巷!
“搜!仔细点!”什长用生硬的、带着浓重蒙语腔调的汉语下令,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陈砚心上,“上面有令,昨夜番坊血案,或有汉人奸细趁乱混入!发现可疑人等,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冰冷的四个字,彻底浇灭了陈砚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帖木儿的屠刀,已经借着追查“奸细”的名义,明晃晃地举起来了!目标,就是他这个唯一的目击者,唯一的活口!
巡丁们开始粗暴地踢踹巷子里堆积的杂物,翻动破筐烂篓,水火棍敲打着墙壁,发出沉闷的梆梆声。搜查正一步步向陈砚藏身的角落逼近!
冷汗顺着陈砚的鬓角滑落,滴进眼中,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他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丝毫声响。怀中的腰牌和血账残页,此刻如同烧红的炭火,烫得他皮肉生疼。算珠声在他脑中彻底失控,如同千万颗铁珠在铜盘里疯狂倾泻、撞击,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撑爆!
怎么办?冲出去是死!留在这里,被搜到也是死!
就在一根沾满污垢的水火棍即将捅向他藏身的破草席时——
“呜——呜——”
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穿透番坊的喧嚣和晨雾,从港口方向遥遥传来,如同巨兽的呜咽。
蒙古什长的动作猛地顿住,侧耳倾听。他脸上掠过一丝惊疑,随即是凝重。
“是水师巡港的信号!妈的,早不响晚不响!”他低声咒骂了一句,用的是蒙古语。显然,这突如其来的号角意味着更高层级的命令或事件,打断了他“格杀勿论”的任务。
“撤!”什长当机立断,狠狠瞪了一眼幽深的巷子,似乎要将这里的每一寸阴影都记住。他一挥手,带着巡丁们如退潮般迅速离开了巷口,沉重的脚步声朝着港口方向远去。
巷子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陈砚如同破风箱般剧烈的喘息声。他瘫软在冰冷的墙角,后背的粗布衣衫已被冷汗和墙上的湿滑苔藓彻底浸透。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但仅仅一瞬,就被更深的恐惧和紧迫感取代。
水师巡港?帖木儿又在搞什么名堂?这短暂的喘息,不过是死亡绞索稍微松了一扣!
他挣扎着爬起,不敢再有任何耽搁。必须立刻离开番坊这个死地!目标——清源山南麓!官矿“丙字三号坑”!那个交割人“赵秃子”,是这张血色巨网上一个关键的节点,也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通往真相(或者更深的深渊)的线索!
陈砚将染血的残页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破旧靴子的夹层。那块冰冷沉重的黑底金狼腰牌,被他用一块从破草席上撕下的脏布紧紧包裹,重新藏回贴身处,紧挨着砰砰狂跳的心脏。每一下心跳,都仿佛在撞击着这块象征权力与阴谋的金属,提醒着他所背负的枷锁又深嵌了一道血痕。
他最后看了一眼巷口,确认巡丁已远去。然后,他压低那顶标志着低级波斯商贩身份的平顶小毡帽,将脸上那张价值三贯七百文的面具尽可能拉低,遮住那双属于南人陈砚、此刻燃烧着恐惧与决绝的眼睛,汇入了番坊晨雾中依旧川流不息、却危机四伏的人潮。
算珠声在喉头滚动,冰冷而沉重。距离蒙古主人阿卜杜勒定下的十日死限,仅剩三天。而更迫在眉睫的,是帖木儿那柄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格杀勿论”的屠刀。清源山的矿坑,是下一个死局,还是……唯一的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