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金枷 第11章 回回历劫日

作者:渡江桥下的孩子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26 15:5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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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坊的夜雾裹着沉水香与海盐的咸腥,沉沉压在金胡杨商会馆高耸的琉璃穹顶之上。陈砚——此刻是卑微的胡椒贩子哈桑·伊本·阿里——佝偻着背,随人流在波斯巨贾与香料云雾的缝隙里艰难挪动。空气粘稠如油,乳香没药的浓烟沉甸甸悬在头顶,吸一口肺腑都灼着金钱的辛辣。算珠声无处不在,从侍者捧着的镶金账匣里溢出,从巨贾指间摩挲的玉髓算盘上迸溅,细密如雨,敲打着陈砚紧绷的神经。他目光死死锁住胡床上的纳赛尔长老,那张鹰隼般的面孔隐在缭绕的烟雾后,深紫色缠头上月光石幽光浮动,像悬在暗河上的冷月。

一步,又一步。陈砚离那胡床越来越近。纳赛尔正低头与身旁一个蓄着山羊胡、眼珠精明的文书低语。那文书怀中紧搂着一本厚册,羊皮封面边缘磨损得发黑,册脊却用金线捆扎,隐隐透出里面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墨迹与朱砂印戳。陈砚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正是阿卜杜勒商行秘不外传的暗账副本!昨夜占城商使临死前吐出的线索,终于指向这金碧辉煌的深渊。

“赞美真主。”陈砚喉咙发干,用刻意模仿的巴士拉口音挤出敬语,躬身凑近。他假意整理腰间那串廉价绿松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纳赛尔长老眼皮微抬,那双古井般的眸子扫过陈砚易容后深陷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目光在他指缝间刻意沾染的胡椒粉末上停留一瞬,随即掠过,如同拂过一粒尘埃。山羊胡文书却警惕地将暗账往怀里又收了收,浑浊的眼珠带着审视。

“巴士拉的哈桑?”纳赛尔的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久居上位的漠然,“你的胡椒,成色如何?”

“长老明鉴,”陈砚喉头滚动,面具下的脸颊肌肉绷紧,玫瑰露的甜腻香气丝丝缕缕钻进鼻腔,“从锡兰新到的货,粒大饱满,辛辣如刀……只是海路不太平,耽搁了,价格上……”他一边说着套话,一边不动声色地侧身,借助一个端着银盘侍者遮挡的刹那,右手食指的指尖,如同最灵巧的算珠,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滑向文书怀中暗账露出的册脊边缘——只要勾住那根磨损的金线……

“咻——!”

一声尖锐凄厉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满堂的香雾与算珠脆响!像冰雹骤然砸穿了琉璃顶!

一支通体乌黑、只有三棱箭镞闪着淬毒幽光的弩箭,从穹顶高处的琉璃花窗阴影里毒蛇般射出!它精准地钻入一名守在纳赛尔胡床侧后方的波斯护卫咽喉!那护卫壮硕如熊,身披精锻锁子甲,咽喉处却只覆着薄薄一层皮甲。箭镞穿透皮肉软骨的闷响令人齿寒,护卫的怒吼被生生掐断在喉咙里,高大的身躯轰然向后栽倒,沉重的锁甲砸在波斯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猩红的热血瞬间喷溅在胡床雪白的羊绒垫上!

“敌袭——!”尖叫声炸开!

几乎同时,三四个拳头大小的黑色圆球从大厅不同角落的廊柱阴影里抛出,“噗噗”几声闷响,炸开浓重刺鼻的灰白色烟雾!硫磺、硝石、还有某种辛辣刺喉的草药粉末瞬间弥漫开来,如同妖魔的吐息,疯狂吞噬着视野!昂贵的香料芬芳被粗暴地撕碎、践踏,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火药与血腥味!胡椒粉末被这呛人的烟雾一激,无数人顿时涕泪横流,眼球灼痛如被滚油泼过!

“胡椒入眼!闭眼!闭眼!”有人用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凄厉嘶喊。

混乱如怒潮炸开!方才还矜持高贵的巨贾们抱头鼠窜,金链宝石在烟雾中胡乱碰撞。沉重的账册、镶金的算盘、盛满葡萄酒的银杯被惊恐的人群撞翻、践踏。算珠崩落满地,叮当脆响被淹没在尖叫和呛咳中,如同骤雨砸在铁皮屋顶。

“保护长老!”剩余的护卫目眦欲裂,呛咳着拔出弯刀,扑向胡床方向。人影幢幢,烟雾翻涌,刀光在浊白的烟瘴中一闪而没。

“咻!咻!咻!”

又是几支夺命弩箭,毒蛇吐信般从烟雾深处精准点出!角度刁钻狠辣,专寻锁子甲关节连接处的薄弱。一名护卫刚举起弯刀格挡,一支弩箭已“噗”地钉入他抬起手臂下的腋窝,穿透皮甲,直没至羽!他惨嚎着倒下。另一支箭则贴着地毯射来,洞穿了一名正弯腰欲扶起纳赛尔的长老心腹的小腿!惨叫声与硫磺味、血腥味混合,将这金碧辉煌的殿堂瞬间拖入修罗场。

军用弩机!陈砚瞳孔骤缩,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心脏。如此强劲的力道,如此精准的点杀,绝非民间私造的粗糙货色!只有军中制式的手张劲弩“神锋弩”才有此威力!元廷律法森严,私藏军用弩机者,斩立决!谁有如此泼天的胆子和通天的手段?

烟雾最浓处,数道黑影如同地狱里钻出的恶鬼,猛地扑向胡床!他们全身裹在漆黑的夜行衣里,只露出冰冷的眼,动作迅捷如豹,对厅内奢华的陈设和奔逃的巨贾视若无睹,目标明确——山羊胡文书怀中那本染血的暗账!

“啊!”文书尖叫,死死抱住账册。一名蒙面劫匪已欺近身前,手中短刃寒光一闪!不是劈砍,而是精准地自下而上猛撩,刀锋掠过文书紧抱账册的双手手腕!

血光迸现!

文书两只手齐腕而断,连同那本厚厚的暗账一起飞上半空!断腕处鲜血狂喷,溅了纳赛尔长老一脸一身。长老那张永远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裂开惊骇的缝隙。山羊胡文书看着自己光秃秃喷血的手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怪响,直挺挺向后倒去。

那本暗账在空中翻滚,染血的羊皮封面被刀锋撕开一道裂口,内里写满墨字和盖着朱红大印的纸页如同垂死的蝴蝶翅膀,呼啦一下散开!

“账本!”陈砚脑中嗡的一声,什么易容,什么隐藏,全抛到了九霄云外!身体比念头更快,他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向前一纵,撞开一个挡路的肥胖商人,五指箕张,狠狠抓向那本散落的、价值五十万贯胡椒的生死簿!

指尖几乎触到冰冷滑腻、沾着热血的羊皮封面!

斜刺里一道黑影更快!一个蒙面劫匪如同鬼魅般从烟雾中闪出,目标同样是那本坠落的暗账!他眼中凶光毕露,左手探出抓向账册,右手反握的短刃已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毒辣无比地抹向陈砚伸出的手腕!这一刀若是削实,陈砚的手掌就得和那文书一样留在这里!

电光石火间,陈砚腰腹猛地发力,前扑之势硬生生扭转为狼狈的侧滚!短刃的锋刃贴着他小臂的粗布衣袖划过,“嗤啦”一声割开一道口子,冰冷的死亡触感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他重重摔在冰冷的地砖上,翻滚中撞倒一个鎏金香炉,香灰扑了满头满脸。顾不得呛咳,他猛地抬头。

晚了!

那劫匪已一把抄住散落大半的暗账主体,厚厚的册子被他死死攥在手中!而另一小半,大约十几页染血的纸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蝴蝶,还在空中飘飘荡荡。

“到手!撤!”劫匪低吼一声,声音嘶哑难辨,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他看也不看地上的陈砚和混乱的会场,转身便向烟雾最浓、弩箭射来的方向疾退。动作干脆利落,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亡命之徒。

另外几名劫匪也纷纷逼退缠斗的护卫,如同收到指令的狼群,迅速聚拢,护住那持账的劫匪,且战且退。弯刀与短刃碰撞出刺耳的火星,护卫的怒吼与劫匪沉默的劈砍交织。

陈砚的眼睛瞬间充血!他手脚并用地爬起,不顾一切地再次扑向那些飘落的残页!那是他活命的唯一筹码!一张、两张……他胡乱地抓取着空中飞舞的染血纸片,指尖被锋利的纸缘割破也浑然不觉。更多的纸页被混乱的脚步践踏,被喷溅的鲜血浸透污损。

就在他抓住最后一张飘向地面的纸页时,眼角余光猛地瞥见——那个持账的劫匪首领,正侧身撞开一扇通往侧廊的雕花木门。剧烈的动作牵扯下,他紧束的裤腿靴筒处,一个硬物滑落出来!

那东西只有半个巴掌大小,黑底,在混乱中不甚起眼。但借着穹顶琉璃透下的、穿过烟雾的惨淡光线,陈砚清晰地看到,上面用耀眼的金漆勾勒出一只狰狞咆哮的狼头!线条粗犷,带着草原的蛮霸气息,狼眼处镶嵌着两点细小的、血红的玛瑙!

市舶司的黑底金狼腰牌!

陈砚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冰冷的恐惧和一股直冲天灵盖的荒谬愤怒狠狠攫住了他。官府的腰牌!军用弩机!硫磺烟雾!这一切碎片在脑中疯狂旋转、碰撞,最终拼凑出一个令人窒息的事实——这不是简单的劫掠!这是官匪勾结,杀人灭口,要彻底抹掉海东青号背后的一切痕迹!达鲁花赤!帖木儿!

“呃!”一声闷哼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劫匪首领显然也察觉腰牌掉落,猛地回头。冰冷的视线如同淬毒的弩箭,穿透翻腾的烟雾,精准地钉在陈砚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慌乱,只有赤裸裸的、看死人般的杀意!

陈砚浑身一激灵,几乎想也没想,攥紧手中那几张染血的残页,猛地缩回旁边一张翻倒的矮几后面,将自己深深藏进混乱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算珠声不再是雨滴,而是冰雹,是惊雷,在他脑中轰鸣炸响。

烟雾仍在弥漫,血腥味与硫磺味浓得化不开。劫匪的身影消失在侧廊的黑暗中,只留下满地狼藉、断肢、垂死的呻吟,还有那枚静静躺在冰冷地砖上的黑底金狼腰牌,像一只狞笑的眼,无声地嘲弄着这“万国金窟”的繁华与秩序。

金胡杨商会馆的千重门户,此刻在陈砚眼中,已化作吞噬一切的巨兽之口。他蜷在矮几的阴影里,指尖死死捏着那几张染血的残页,如同捏着自己最后的命脉。冰冷的汗珠混着脸上的香灰和血污,沿着面具边缘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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