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坊黑市藏在清真寺地窖的第三重拱门背后,空气里沉淀着陈年香料、未硝皮子的腥膻,还有无数见不得光的交易留下的汗酸与铜臭。一盏孤零零的牛油灯嵌在石壁凹陷处,火苗被穿堂风吹得东倒西歪,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投下鬼影幢幢。陈砚背靠冰冷潮湿的石墙,肩胛下的伤口在粗布包扎下隐隐抽痛。他面前蹲着一个干瘦如骷髅的老者,眼窝深陷,十指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塞满暗红色的黏土——这是流亡的西夏遗民,黑市上绰号“画皮张”的易容圣手。老者脚边摊开的麂皮工具卷里,排列着薄如蝉翼的刀片、粗细不等的鬃毛刷、装着各色膏泥的贝壳小盏,还有几缕颜色各异的毛发,像从不同头颅上收割的祭品。
“三贯七百文,现银。”画皮张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朽木。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陈砚怀中露出一角的羊皮暗账,“或者…你怀里那本东西的最后一页。”
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算珠声在脑中无声滴落,雨点般细密——三贯七百文,泉州城一个南人苦力十年的口粮钱!而对方竟能一眼认出阿卜杜勒的暗账!番坊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他沉默地从贴身处摸出几块被体温焐热的碎银,这是昨夜从占城商使尸体上搜刮的最后一点油水。银块落在画皮张掌心,发出沉闷的轻响。
“躺下。”画皮张不再多言,指指墙角那张蒙着肮脏羊皮的石台。
石台冰冷刺骨。陈砚仰面躺倒,看着地窖拱顶那些模糊不清的古老壁画,飞天乐伎的衣袂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在缓缓飘动。画皮张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与外表不符的灵巧,先是用浸透烈酒的粗麻布狠狠擦拭陈砚的脸庞,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接着,一种冰凉粘稠、散发着奇异苦杏仁味的膏体被均匀地涂抹在他脸上,覆盖了口鼻。陈砚的呼吸瞬间被扼住,如同沉入粘稠的冰海!求生的本能让他肌肉绷紧,几乎要弹起!
“别动!”画皮张低喝,一只冰冷如铁钳的手死死压住他的肩膀,牵动伤口,剧痛让陈砚瞬间脱力。“想活命进‘金胡杨’(波斯商会代称),就忍着!这‘换骨胶’得趁热!”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
窒息感越来越强,眼前开始发黑,耳中嗡鸣。就在陈砚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憋死时,画皮张猛地揭开了那层凝固的胶体!
“嘶啦——!”
如同第二层皮肤被硬生生剥离!剧烈的刺痛让陈砚眼前金星乱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新鲜空气涌入肺叶,带着地窖特有的霉味和膏体的苦杏仁余味。
紧接着,一块带着体温和奇异柔软触感的皮子,被精准地按压在他的脸上。皮子边缘被一种散发着浓郁玫瑰露甜香的粘稠液体浸润,迅速与他的皮肤边缘粘合。画皮张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器械,在陈砚的颧骨、下颌、眉弓处快速按压、塑形、粘合。每一次按压都带来骨骼被重塑般的酸胀和压力感。陈砚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面部轮廓在对方手下变形,鼻梁被垫高,颧骨更加突出,下颌线变得方正——这是典型的波斯人骨相特征。
“睁眼。”画皮张命令道。
陈砚艰难地睁开刺痛的眼睛。一面边缘崩裂的昏黄铜镜递到眼前。
镜中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皮肤是常年在海上奔波、被烈日和海风侵蚀出的深棕色,粗糙中带着风霜。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眉毛浓密杂乱,是标准的波斯海商模样。只有那双眼睛,深处还残留着属于陈砚的警惕和锐利,如同囚禁在陌生躯壳里的灵魂。面具内侧浸透的玫瑰露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与地窖的霉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甜腻。面具边缘与皮肤接合处传来细微的紧绷感,时刻提醒他这张价值三贯七百文的面具,是通往地狱还是生路的门票。
画皮张开始处理头发。他用小刷子蘸取一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药膏,仔细涂抹陈砚原本的发际线。药膏所过之处,带来一阵阵灼烧般的麻痒。接着,他取出一顶用真正波斯人发丝编织、掺着银丝的假发。假发根部浸满了粘稠透明的蜂蜡。画皮张将假发对准处理过的发际线,稳稳扣下,然后用烧热的特制小烙铁头,沿着发际线边缘飞快地滚烫按压!
“滋…滋…”
细微的灼烧声伴随着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剧痛让陈砚身体猛地一抽!蜂蜡融化,将假发与真实的皮肤牢牢粘合在一起,瞬间的高温也封闭了边缘可能渗血的微小创口。
最后是胡须。浓密卷曲的络腮胡被精心修剪,用同样的蜂蜡粘合剂固定在下颌和两鬓。画皮张取出一小罐深蓝色的矿石粉末,用细毛笔蘸取,小心翼翼地描绘陈砚的瞳仁边缘。冰凉的粉末接触眼球,带来强烈的异物感,陈砚强忍着闭眼的冲动。镜中,他那双属于南人的深褐色眼眸,渐渐变成了波斯湾海水般的幽蓝。
画皮张退后一步,浑浊的老眼上下扫视着焕然一新的陈砚,如同工匠审视自己的作品。他扔过一套半旧的波斯细亚麻长袍(卡杜尔)、一条镶着廉价假绿松石的腰带,还有一顶标志着低级商贩身份的平顶小毡帽(库拉)。
“记住,”画皮张的声音如同墓穴里的寒风,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陈砚的胸口,又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现在是巴士拉来的胡椒贩子,哈桑·伊本·阿里。你的舌头会出卖你,你的眼睛会出卖你,但最要命的,是你这里还记着自己是南人陈砚!进了金胡杨的门,就把‘陈砚’掐死在里面!否则……”他做了个割喉的手势,喉咙里发出夜枭般的嗬嗬冷笑,“里面的波斯人,会用你的皮,再给我做一张新面具。”
金胡杨商会馆矗立在番坊核心,如同一座用金钱和香料堆砌的微型堡垒。巨大的包铜木门紧闭,门楣上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葡萄纹和波斯诗句,只有侧边一道狭窄的角门开启。门口四名身着锁子甲、腰佩弯刀的波斯护卫,眼神如同鹰隼,审视着每一个进入的人。他们鼻翼翕动,如同猎犬般嗅闻着来客身上是否有异族的气息——尤其是卑贱的南人气味。
浓烈的混合香氛如同实质的墙壁,从门内汹涌而出。乳香、没药、沉香、玫瑰……无数顶级香料燃烧产生的浓郁烟雾,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中,吸一口都带着金钱的奢靡。这香墙是波斯商会的第一道屏障,用以驱散异教徒的“污浊”,也用以震慑像陈砚这样心怀鬼胎的闯入者。
陈砚——此刻是胡椒贩子哈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他学着前面几个波斯小商人的模样,将平顶小毡帽按在胸口,微微躬身,用带着刻意模仿巴士拉口音的波斯语含混道:“赞美真主,芝麻开门(Open Sesame,波斯商人间通用暗语)。”声音透过面具发出,带着一丝不自然的沉闷。
护卫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重点扫过他深陷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面具的功劳),以及那身标准的低级商贩行头。鼻腔里嗅到的是他衣服上故意蹭的廉价胡椒味和面具内层散发的玫瑰露气息。护卫的眉头似乎微微皱了一下,目光扫过陈砚紧握毡帽、指关节有些发白的手——那双手虽然粗糙,却带着属于账房先生的、过于修长和干净的特征。陈砚的心跳如擂鼓,算珠的雨滴声在脑中疯狂敲打。
万幸,护卫的目光最终移开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陈砚如蒙大赦,低着头,快步穿过那道狭窄的角门,汇入厅堂内喧嚣的人流。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粘腻地贴在背上。第一步,险之又险。
商会大厅内如同一个沸腾的香料熔炉。穹顶高耸,镶嵌着彩色琉璃,将天光过滤成迷离的光斑投射下来。巨大的波斯地毯铺满地面,图案繁复华丽。空气里浓郁的香料烟雾几乎凝成实质,辛辣、甜腻、醇厚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奢华。衣着华丽的波斯巨贾们三五成群,操着各种口音的波斯语、阿拉伯语,高声谈论着海路、行情、贿赂市舶司的价码。金链、宝石戒指在缭绕的香雾中闪烁。穿着素雅长袍的文书们抱着厚重的账册穿梭其间,算盘珠清脆的碰撞声此起彼伏,如同为这场金钱盛宴伴奏的冰冷乐章。
陈砚像一滴水融入喧嚣的海洋,努力扮演着一个初来乍到、被眼前奢华震慑的小商人。他微微佝偻着背,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敬畏和贪婪,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挪动,目光却如同最警觉的猎鹰,搜寻着目标——波斯长老纳赛尔。
很快,他在大厅最深处的高台上看到了目标。
纳赛尔长老端坐在一张铺着雪白羊绒的巨大胡床之上。他年约六旬,身材高大魁梧,即便坐着也带着一股渊渟岳峙的威严。头戴象征长老身份的深紫色缠头(阿玛玛),正中镶嵌着一枚硕大的、毫无瑕疵的月光石。一张典型的波斯面孔,眼窝深陷,鼻梁如鹰钩,灰白色的浓密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垂至胸前。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古井,看似平静温和,偶尔开合间却闪过鹰隮般的锐利精光。他身穿一袭用金线绣满《古兰经》经文的墨绿色天鹅绒长袍(坎祖),宽大的袍袖下,一双骨节粗大的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指关节处带着常年握持权杖留下的厚茧。
高台下方,正在进行着商会最重要的仪式——“金秤定香”。一张巨大的、纯金打造的等臂天平(Mizan)放置在铺着猩红绒毯的台子上。天平一端放置着一枚纯金的砝码,另一端则是一个同样纯金的浅盘。两名赤裸上身、肌肉虬结的波斯力士,正将一袋袋上等的、颗粒饱满的马拉巴尔胡椒,小心翼翼地倾倒入金盘中。
纳赛尔长老微微垂目,注视着金秤。每当胡椒倾入,金盘下沉,与另一端的金砝码形成微妙的平衡或倾斜时,他便会用一种低沉、浑厚、带着奇异韵律的波斯语,清晰而缓慢地报出该批胡椒的品级和基准价格。
“上品马拉巴尔,色如金沙,气冲辛烈,重三十斤又七两…基准价,每斤银三钱二分…”
“中品苏门答腊,色褐气浊,杂有碎末…基准价,每斤银二钱一分…”
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大厅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每一个报价,都像最终的裁决,决定着这批香料在刺桐港的命运,也决定着无数商人的暴富或破产。没有人质疑,只有敬畏和服从。这是金胡杨商会的权威,也是纳赛尔掌控整个番坊香料贸易的无形权杖。他如同一位端坐在香料烟雾中的帝王,平静地拨弄着财富的算盘。
陈砚在人群中,仰望着高台上的纳赛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久居上位、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偶尔扫过台下人群,目光所及之处,喧嚣声都会不由自主地压低几分。陈砚低下头,面具下的脸颊肌肉微微抽动。他需要更近,需要听到核心的秘密,而不是这场公开的表演。他的目光投向高台后方,那里有一道不起眼的、被厚重波斯挂毯遮掩的小门。
机会出现在仪式间歇。一名侍者端着盛满冰镇葡萄汁的银壶走上高台,恭敬地为纳赛尔斟满水晶杯。纳赛尔微微侧身,对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侍者躬身退下,走向那道挂毯小门,掀开一角迅速闪入。就在挂毯掀起落下的瞬间,陈砚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借着人群的掩护和香料烟雾的遮蔽,无声无息地贴了过去,在挂毯合拢前的一刹那,侧身挤进了门后的阴影里。
门后是一条狭窄、幽暗的甬道,墙壁由巨大的条石砌成,散发着阴冷的潮气。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郁、更古老的沉水香气。甬道倾斜向下,通往深处。陈砚屏住呼吸,如同幽灵般贴着冰冷的石壁向下潜行。甬道尽头是一扇虚掩的、厚重的橡木门,门缝里透出温暖的烛光,还有低沉的、用波斯语交谈的声音。
陈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环顾四周,甬道顶部靠近橡木门上方,有一段废弃的陶土通风管道,管道口被锈蚀的铁栅栏半遮着。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肩伤的不适,手脚并用,如同壁虎般攀上凹凸不平的石壁缝隙,小心翼翼地挪到通风管口下方。他取下头上的平顶小毡帽,用帽尖轻轻顶开锈蚀的铁栅栏,然后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石壁上,耳朵对准了通风管口。
橡木门内的密室,声音清晰地传来。是纳赛尔长老那浑厚低沉的嗓音,但此刻,那声音里没有了高台上的威严平和,只剩下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杀伐决断。
“…林四海那条汉狗,胃口太大。硫磺的利,他要吞七成?”纳赛尔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
另一个略显尖细、谄媚的声音响起,用的是流利但带口音的波斯语:“长老息怒。林老大说…说清源山矿脉枯竭,打点达鲁花赤的蒙古贵人开销剧增…而且…”声音压低了几分,“…三佛齐那边的‘六臂神’(指代三佛齐势力),抽分又涨了一成半…”
短暂的沉默。陈砚能想象纳赛尔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下翻腾的怒火。
“贪婪的卡菲勒!”纳赛尔的声音如同寒冰,“他以为攀上三佛齐的船,就能在金胡杨面前翘尾巴?告诉他,五成!多一粒胡椒籽,我就把他那些藏在‘鬼见愁’的硫磺窑,连同他的人头,一起献给市舶司的帖木儿!”
“是…是…”谄媚的声音唯唯诺诺。
“还有,”纳赛尔的声音变得更加凝重低沉,如同巨石滚落,“‘亦思巴奚’的刀,该磨快了。”
亦思巴奚(Isbah)!
通风管口的陈砚如遭雷击!脑中雨滴般的算珠声瞬间被这词炸得粉碎!他曾在书院尘封的故纸堆里见过这个词——波斯语,意为“军队”!特指泉州城那支由波斯、阿拉伯商团子弟组成的、效忠元廷的雇佣武装!纳赛尔此时提起,绝非偶然!磨快刀?他们要做什么?!
“长老,”谄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亦思巴奚调动…是否太早?达鲁花赤那边…”
“帖木儿?”纳赛尔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冷笑,如同夜枭啼鸣,“那个蒙古蠢货,眼里只有黄金和女人。泉州港的香料,该换主人了。告诉下面,以‘清剿海盗’为名,把刀从鞘里拔出来!让那些卡菲勒和蒙古贵人看看,谁才是刺桐港真正的‘金胡杨’!”
密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通风管道里,陈砚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震惊和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亦思巴奚!兵变!纳赛尔和林四海勾结走私硫磺的背后,竟酝酿着如此惊天动地的阴谋!这已经远非五十万贯的骗局,而是要将整个刺桐港拖入血海!
就在这时——
头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滴答”声。
一点温热、粘稠的液体,不偏不倚,滴落在陈砚紧贴通风管口的耳廓上!
他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抬手一抹。
指尖沾上了一小滩半透明的、带着浓郁安息香气的粘稠蜡油!
陈砚猛地抬头!
只见通风管道内壁上方,一截用来固定他假发边缘、尚未完全冷却凝固的蜂蜡,在密室内升腾的沉香烟气不断熏蒸下,正缓缓融化!一滴新的蜡油,在火苗般跳动的烛光映照下,如同垂死之泪,颤巍巍地悬挂在蜂蜡融化的尖端,正对着他粘满发丝和蜂蜡的假发顶!
“滴答。”
第二滴温热的蜡油,精准地砸在了假发顶部的蜂蜡粘合处!
假发边缘,一小块被蜡油浸透的、粘着发丝和皮肤碎屑的蜂蜡块,在陈砚惊骇的目光中,微微地、无声地……翘起了一个致命的边角!
几乎同时!
“咚!咚!咚!”
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叶摩擦的铿锵声,如同死神的鼓点,由远及近,清晰地回荡在幽暗冰冷的甬道石壁上,朝着他藏身的通风管下方,步步逼近!守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