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大牢的寒气,是浸入骨髓的湿冷,混着陈年血污、霉烂稻草和绝望的馊味。林三娘蜷缩在死囚牢房冰冷的青砖地上,沉重的木枷压得她脖颈生疼,几乎喘不过气。这木枷有个名目,叫“重枷”,专用于待决重犯,枷面粗糙,边缘磨破了她的手腕,渗出的血珠很快变得冰凉粘腻。丰乐楼后厨的烟火气、蟹酿橙的鲜香,此刻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只有袖口被抓破时残留的肉豆蔻粉的辛香气味,和牢门外狱卒靴子踏过积水坑的“啪嗒”声,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
“河豚献膳案罪首林海之女……”
贾似道冰冷的声音和她袖口掉落的肉豆蔻粉,像两道无形的枷锁,比这沉重的木枷更让她窒息。她成了砧板上待宰的鱼,罪名昭然若揭——父女两代,皆以“食”弑人!
“冤枉!大人!民女冤枉!”嘶哑的喊声在石壁间撞出空洞的回响,却引不来任何回应。只有隔壁牢房传来几声病态的咳嗽,和更远处某个犯人受刑后压抑的呻吟。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她,吞噬着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外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一盏昏黄油灯的光晕刺破黑暗,勾勒出两个身影。当先的是个身材精瘦、满脸横肉的狱卒,人称“王头儿”,眼神像刀子一样在三娘身上剐过,带着惯见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这男人约莫四十上下,身形清癯,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直裰,浆洗得发白,袖口和衣襟处磨损得厉害。他面容憔悴,眼袋深重,一副被生活磋磨过度的模样,唯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灯光下亮得惊人,像深潭里投入了两颗寒星,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他手中捧着一卷用青布包裹的厚厚文书,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林三娘?”男人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却异常清晰。他目光扫过三娘手腕枷锁下的血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王头儿在一旁粗声粗气地介绍:“这位是沈墨沈先生,府衙的刑名师爷。奉贾相公钧命,来问你话!”他刻意加重了“贾相公”三个字,带着谄媚和威慑。
沈墨没理会王头儿,径直走到三娘面前几步远站定。他没有坐下,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
“林三娘,丰乐楼二厨。端平二年腊月十七,丰乐楼‘淮扬雪宴’,金国密使完颜胥食你亲手呈上的‘蟹酿橙’后暴毙。席间银针验毒,诸菜皆无异常。然你身藏可疑香料‘肉豆蔻’,且乃十年前御膳房‘河豚献膳案’罪首林海之女。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何话说?”
他的语速不快,条理清晰地将罪名罗列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在三娘心上。没有疾言厉色,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感。
“冤枉!沈先生!”三娘挣扎着想抬头,木枷却死死压着她,“那肉豆蔻粉是民女为给同楼洗碗哑婢陈小勺的弟弟配药治病才买的!绝非毒物!更与使节大人之死无关!至于那蟹酿橙……”她脑中猛地闪过完颜胥倒下前自己捕捉到的那一丝清冽苦涩的梅花杏仁味,“使节大人所中之毒,绝非来自菜肴!银针验不出,定有蹊跷!民女愿以性命担保!”
“担保?”沈墨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十年前,令尊林海,也曾以御厨之尊,性命担保他呈上的河豚刺身无毒。”
“父亲……他是冤枉的!”听到父亲的名字被提及,三娘浑身一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苦,“那案卷……”
沈墨不再看她激动的神情,目光转向手中那卷青布包裹的文书。他缓缓解开布包,露出一卷颜色发黄、边缘磨损的卷宗。封皮上,一行褪色的墨字刺入三娘的眼帘:
【绍兴府御膳房呈进膳案·嘉定十七年冬·河豚献膳案】
嘉定十七年!正是十年前!父亲被定罪处斩的那一年!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攫住了三娘的心脏,比这牢狱的阴冷更甚。历史像一个巨大的、沾满血腥的磨盘,轰然转动,再次碾向了她。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岁那年,那个同样寒冷彻骨的冬天,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如狼似虎的禁军拖出御膳房,菜刀掉在地上的脆响,成了她永世不散的梦魇。
沈墨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他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沉重的卷宗。纸张发出“哗啦”一声脆响,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刺耳。一股陈年墨迹混合着蠹虫蛀蚀的霉味弥漫开来。
(闪回开始-插叙御膳案)
眼前的牢房消失了,刺鼻的霉味被浓郁复杂的御膳房气息取代:蒸腾的雾气带着鱼鲜、肉香、高汤的醇厚、还有各种辛香料的味道。十岁的林三娘,小小的身子裹在过于宽大的帮厨布衣里,正踮着脚,努力用一块干净的细麻布擦拭着父亲最珍爱的一套柳叶薄刃厨刀。每一把刀都寒光闪闪,映着她稚嫩却专注的脸庞。
父亲林海,那时还是御膳房首屈一指的“脍匠”,尤其以一手出神入化的河豚料理闻名。他身形高大,背脊挺直如松,正站在巨大的砧板前。砧板上,一条肥硕的虎河豚已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粉白晶莹的鱼肉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父亲的手稳如磐石,薄如蝉翼的柳叶刀在他指间翻飞,将鱼肉片成近乎透明的薄片,均匀地铺在冰镇过的青玉盘中。每一片鱼肉的花纹都清晰可见,薄得能透出盘底青玉的纹路。
“三娘,看好了,”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河豚之味,天下至鲜。然其肝、血、卵巢、眼珠,皆含剧毒,沾之即死。处理此物,心要静,手要稳,眼要毒。一丝杂念,一点手抖,便是万劫不复。”
“爹,官家今晚真的要尝这个吗?”小丫头的声音带着紧张。
“嗯,”父亲专注着手上的活计,语气凝重,“今日宴请的是北地来的金国特使,关乎两国议和大事。官家亲点此菜,以示诚意与珍重。”他顿了顿,拿起一枚银针,在特制的沸水里反复烫过三次,然后极其郑重地刺入一片鱼肉,再拔出。银针光洁如新。“规矩,便是保命的屏障。银针过三沸,验毒方为真。”
画面陡然切换!
不再是温暖明亮的御膳房,而是冰冷肃杀的宫苑回廊。寒风呼啸,卷着细碎的雪粒子。父亲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食盒,里面盛着他精心制作的河豚刺身,步履沉稳地走向灯火辉煌的宴会大殿。小丫头林三娘被留在廊下,只能远远望着父亲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朱红的大门后。
紧接着,是混乱!尖叫!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大殿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金国使节打扮的魁梧身影状若疯魔地冲了出来,双眼赤红,口中嗬嗬作响,手中挥舞着一柄割肉用的银匕,见人就砍!殿内一片狼藉,杯盘碎裂,惊呼哭喊声响成一片。
“护驾!护驾!金使弑君!”尖利的叫声划破夜空。
混乱中,一道身影被粗暴地拖了出来,正是父亲林海!他脸色惨白,身上的御厨服被扯破,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茫然。食盒被打翻在地,青玉盘碎裂,晶莹的河豚刺身散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林海!你胆敢以毒河豚谋害金使,惊扰圣驾!罪该万死!”一个尖刻的声音厉声指控。
父亲徒劳地挣扎着,嘶声力辩:“冤枉!银针验过三遍!鱼肉绝无毒!是那金使他……”
“住口!人证物证俱在!押下去!”冰冷的命令斩断了一切辩白。
小丫头林三娘躲在廊柱后,浑身冰冷,看着父亲被拖走时投来的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有绝望,有不甘,更有深不见底的悲凉。菜刀掉在地上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这一次,是从父亲腰间被扯落的。
(闪回结束)
“不——!”三娘猛地从痛苦的回忆中惊醒,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喊,额头上全是冷汗。冰冷的枷锁和牢房的霉味将她拉回现实。她剧烈地喘息着,死死盯着沈墨手中那卷象征着父亲冤屈和死亡的卷宗。
沈墨似乎对三娘的反应视若无睹,他依旧平静地翻阅着卷宗,指尖滑过一行行冰冷的记录:“……嘉定十七年腊月十二,御厨林海呈进‘玲珑河豚刺身’予金使完颜宗弼……宴中,完颜宗弼食后癫狂,持刃欲刺圣驾……验尸银针探喉,针色乌黑……林海供称银针三沸验毒无虞,然罪证确凿,无可辩驳……判斩立决,家产充公,女眷没入官婢……”
“不是的!不是的!”三娘泪流满面,声音因激动和枷锁的压迫而嘶哑变形,“父亲说过,那鱼肉绝无毒!那金使癫狂绝非中毒之状!是有人陷害!是有人换了……”
“换了什么?”沈墨终于抬起眼,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锐利地刺向三娘,“卷宗在此,白纸黑字,朱砂勾画,御笔亲批。林海之罪,铁案如山。”他的声音不带感情,却字字如锤,敲打着三娘濒临崩溃的神经。“十年后,你,林海之女,同样在宴席之上,同样面对金使,同样呈上珍馐,同样暴毙,同样身怀可疑之物……林三娘,你不觉得,这太像了吗?”
历史循环的压迫感,如同这死囚牢房的重重石壁,轰然向三娘压来。父亲的冤案像一道巨大的、无法摆脱的阴影,牢牢笼罩着她。她仿佛看到一条无形的丝线,跨越十年光阴,将父女二人的命运紧紧缠绕,拖向同一个深渊。
“像……太像了……”三娘喃喃自语,眼神有些涣散,巨大的绝望几乎将她淹没。难道真的无法逃脱这宿命般的轮回?难道卑微如她,注定只能是权贵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沈墨合上了卷宗,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将卷宗重新用青布包好,动作一丝不苟。“像,就对了。贾相公要的就是这个‘像’。金使死于宋境,总要有人担责。一个十年前就该死的御厨之女,身怀禁药,动机(为父报仇)充分,结局(斩首示众)完美。既能平息金国(实为蒙元操控)怒火,又能彰显我大宋律法森严。至于真相……”他顿了顿,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嘲讽再次浮现,“重要吗?”
他转身,似乎准备离开。昏黄的灯光在他清瘦的背影上投下长长的、摇曳的阴影,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
就在他即将踏出牢门的那一刻,三娘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他手中那卷青布包裹的卷宗一角。方才沈墨合上卷宗时动作虽快,但借着摇曳的灯光,她似乎瞥见——
卷宗内页的边缘,靠近装订线的地方,有一小片不规则的、颜色略深的痕迹。像是什么东西被撕去后残留的……蜡痕?而且那蜡痕的形状,隐约透着一丝不寻常的轮廓,似乎是……半枚模糊的印痕?
这细微的发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绝望的迷雾!卷宗……被人动过手脚?缺页了?那蜡痕是什么?那印痕又是什么?
“沈先生!”三娘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您……您真的相信这卷宗上写的一切吗?您见过真正中毒癫狂的人吗?您知道……钩吻(断肠草)杀人,银针也验不出吗?”
沈墨的脚步,在牢门口停住了。他没有回头,但三娘清晰地看到,他握着卷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沉重的牢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沈墨的身影和那令人窒息的卷宗。牢房重归死寂与黑暗。狱卒王头儿骂骂咧咧地踢进来一个破陶碗,里面是半碗散发着馊味、浑浊不堪的粟米粥。“晦气!吃吧!断头饭前就这了!”
极度的饥饿和求生的本能驱使三娘艰难地凑近破碗。她屏住呼吸,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伸出舌头舔了一小口冰冷的粥水。意料之中的霉烂酸腐味瞬间充斥口腔。然而,就在这浓烈的酸腐之下,她敏锐的味觉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绝对不该存在于这种劣质食物中的味道——一丝诡异的、不合时宜的甜味。这甜味很淡,带着点草木的腥气,混在馊味里几乎难以察觉。不是蜂蜜的醇厚,也不是蔗糖的清爽……这味道,让她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这粥里……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