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临安十二时辰味觉录 第18章 狼髀骨客

作者:渡江桥下的孩子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29 21:3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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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的水,在腊月里流得格外滞涩,仿佛也畏着这南国罕见的严寒。拱宸桥下,“未凉灶”那方寸船头,却依旧倔强地蒸腾着热气。炉膛里碎银炭烧得正旺,青鱼胆羹在陶锅里翻滚着碧浪,那股霸道又救命的苦腥气,竟成了这寒冷冬日里一道奇异的暖流,固执地对抗着从北方席卷而来的凛冽杀机。

三娘的长柄勺在锅中缓缓画着圈,动作沉稳,眼神却如冰封的河面,看似平静,深处却暗流汹涌。沈墨重审父案的风声已经透出,孙仲年在堂上崩溃的哭嚎和那封浸透梅花冷香的夺命密信,像两块烧红的烙铁,在她心头滋滋作响。她知道,平静的日子,如同这薄冰覆盖的运河水面,随时会崩裂。

小勺端着刚收的一摞空碗,脚步轻快地绕过几个缩着脖子喝羹的脚夫。她瘦小的身子裹在厚实的旧袄里,脸颊被炉火和冷风交替染出两团红晕。放下碗,她对着三娘飞快地比划着手语:「王老五说,北边打得更凶了,襄阳城外的粮道都烧起来了!」她的眼神里没有太多恐惧,反而有种经历过生死后的麻木坚韧,只是指尖微微发颤,泄露了心底的不安。

三娘心头一紧,面上却只微微颔首,示意知道了。襄阳…那是大宋的咽喉!她搅动羹汤的力道无意识地加重了几分。就在这时,一股浓烈得近乎刺鼻的酒气,混杂着烤羊肉特有的膻腻,猛地冲破了鱼羹的苦腥,蛮横地灌入她的鼻腔。

“好…好香的苦汤!”一个粗豪含混的声音在船头响起,带着浓重的、刻意模仿却依旧生硬的汴梁口音。

三娘抬眼望去。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汉子,裹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羊皮大袄,敞着怀,露出里面深褐色的紧身袄子。他面色赤红,醉眼惺忪,脚步虚浮地晃到小案前,小山般的身躯几乎挡住了大半光线。那羊皮袄上浓重的膻气、烤羊肉的油脂味,还有他腰间皮囊里散发出的、烈如刀割的劣质烧刀子气息,都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属于北地草原的粗犷与蛮横。然而,三娘的目光却瞬间钉在了他按在案上支撑身体的那只右手——指节粗大如铁蒺藜,虎口和食指内侧覆盖着厚厚的老茧,那是长期挽弓持刀才能磨砺出的痕迹!绝非寻常商贾!

“来…来两碗!最苦的!”汉子喷着酒气,大剌剌地拍下几枚铜钱,铜钱边缘还沾着可疑的暗红色污渍。他拉过一张矮凳,重重坐下,木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小勺被他的气势慑得后退半步,求助地看向三娘。三娘眼神微凝,不动声色地舀起两大勺滚烫的碧羹,倒入两个粗陶海碗,推到那汉子面前。那汉子也不怕烫,端起一碗,仰头“咕咚咕咚”便灌了下去,喉结剧烈滚动。浓烈的苦味让他整张脸瞬间扭曲,却硬是梗着脖子咽了下去,随即爆出一阵粗野的大笑:“痛快!比马奶酒还够劲!”他抓起第二个碗,又是一通猛灌,汤汁顺着虬结的胡须滴落,浸湿了羊皮袄的前襟。

两碗苦羹下肚,汉子的醉意似乎更浓了。他眼神涣散,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晃,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北地俚语。突然,他身体猛地向前一栽,额头“砰”地一声磕在船头冰冷的硬木案板上!

“哎哟!”旁边几个食客惊呼出声。

汉子似乎被撞懵了,挣扎着想抬起头,手臂胡乱挥舞着想要支撑身体。就在这混乱的一瞬,只听得“啪嗒”一声轻响,一个约莫两寸长、拇指粗细、形状弯曲如獠牙的物件,从他因前倾而敞开的羊皮袄内侧口袋里滑落出来,不偏不倚,正好掉进他面前那只刚喝空的、还残留着些许碧绿羹汁的粗陶大碗里!

那物件色泽惨白,质地非金非木,带着一种历经岁月风霜的骨质光泽。一端粗钝,另一端则被打磨得尖锐异常。最引人注目的是,其表面用极精细的手法,阴刻着一匹仰天长啸、作势欲扑的狰狞狼首!狼眼处镶嵌着两点细小的、幽绿如鬼火的石头,在船头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狼髀骨符!蒙元探子传递密令、标示身份的信物!

三娘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阿速台腰牌上那狼吞海马的图案瞬间在脑中闪现!她几乎能肯定,眼前这个醉汉,即便不是阿速台本人,也必是蒙元鹰犬中的精锐!

那汉子似乎也意识到丢了东西,醉眼朦胧地伸手在碗里摸索,嘴里发出含混的咒骂。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三娘动了!她左手闪电般抄起锅台上用来刮鱼鳞的短柄薄刃小刀,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向前一探!刀光一闪,目标却并非那醉汉,而是他面前那只粗陶大碗!

“哐啷!”

刀刃精准地劈在碗沿上,力道拿捏得妙到毫巅!粗陶碗应声碎裂成几瓣!滚烫的残羹和碎裂的陶片四溅开来!那枚惨白的狼髀骨符,连同碗底的残羹,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猛地甩飞出去,划出一道弧线,“噗”地一声,不偏不倚,掉进了船头角落一个盛满洗碗脏水的木桶里!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三娘脸上瞬间堆满了市井妇人常见的、因失手而惊惶失措的表情,声音拔高,带着夸张的歉意,“手滑了!手滑了!这位客官您没事吧?可烫着了?小勺!快!快给这位爷擦擦!”她一边连声说着,一边将手中的小刀顺势丢回案板,仿佛那真的只是一次意外。

小勺反应极快,立刻抓起一块脏兮兮的抹布,不管不顾地就往那汉子被羹汁溅湿的羊皮袄上擦去,动作笨拙又急切,正好挡住了他望向水桶的视线。

那蒙元探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和劈头盖脸的脏抹布弄得一愣,酒意似乎也醒了两分。他烦躁地一把推开小勺,浑浊的眼睛狐疑地扫过碎裂的碗和一片狼藉的船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湿漉漉、沾满绿色残羹的前襟,嘴里用蒙语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他似乎在权衡是继续寻找丢失的骨符,还是先处理这身狼狈。

趁此间隙,三娘已飞快地俯身,假借收拾碎碗,指尖在冰冷浑浊的洗碗水里迅速一捞!那枚滑腻冰冷的狼髀骨符已悄然入手,被她紧紧攥在掌心,塞进了袖袋深处!入手冰凉刺骨,那凹凸的狼首刻痕仿佛带着嗜血的獠牙,硌着她的皮肉。

“晦气!”那汉子最终悻悻地骂了一句,似乎觉得为一个空碗纠缠不值,也可能是不想在此刻节外生枝。他狠狠瞪了三娘和小勺一眼,那眼神里的醉意褪去,只剩下草原饿狼般的阴冷,随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推开围观的食客,脚步踉跄却异常迅速地消失在人流渐密的运河岸边。

三娘紧绷的背脊直到那魁梧的背影完全融入人群,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她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拾残局,将碎裂的陶片扫进簸箕,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袖袋里那枚骨符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灼烧着她的神经。

夜深,运河的喧嚣终于沉入水底。“未凉灶”的篷船内,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摇曳。小勺蜷在角落的草铺上,呼吸均匀,已然熟睡。三娘背对着她,就着微弱的光,将袖中那枚惨白的狼髀骨符掏了出来。

骨符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河水和洗碗脏水留下的淡淡腥气。她用布巾仔细擦拭干净。狰狞的狼首在昏黄灯光下更显凶戾,那两点幽绿的石头眼睛仿佛活了过来,冷冷地注视着她。三娘强压着心头的寒意,指腹仔细摩挲着骨符的每一个凹槽。

在狼首下方,骨符相对平滑的背面,指尖传来极其细微的凸起感!不是天然的骨纹,而是人为刻下的痕迹!她凑近油灯,凝神细看。

只见惨白的骨面上,用极细、极深的刀痕,清晰地刻着一幅简略却精准的地形图!拱宸桥的弧度,运河的流向,几条主要街巷的标注…而在桥下一个小小的岔湾处,赫然点着一个醒目的墨点(似乎是后来用墨汁点染强调的)!墨点旁边,用更小的、却力透骨背的汉字,刻着三个小字——「未涼灶」!

位置分毫不差!

更让三娘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在“未凉灶”三个字的旁边,还刻着两个更加细小、却透着无尽杀伐之气的蒙文符号!三娘虽不识蒙文,但那符号的形状,像两把交叉滴血的弯刀!而在骨符最不起眼的末端,用几乎看不见的朱砂,点着三个蝇头小楷:

“需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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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指尖捻过骨符上未干的墨点,

一股极淡的松烟墨气混着朱砂的辛燥钻入鼻腔。

可当指腹无意识擦过“需除之”的朱砂小字时,

舌尖竟猛地尝到一丝熟悉的、令人骨髓发寒的甜腥——

是辽东乌头霜混入烈酒的味道!

与当初小勺弟弟药包里搜出的毒粉,

在记忆深处轰然重叠!

她霍然抬头,目光穿透船篷缝隙,

运河对岸的阴影里,

一点猩红的烟斗火光倏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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