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暄坐定后,尤氏眼圈泛红,语带哽咽道:
“瑞兄弟,是你珍大哥糊涂,行事不当,冒犯冲撞了你。
但他毕竟是我的丈夫,请你看在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今孤苦无依的份上,高抬贵手,替他求一条生路。
说完,尤氏还拿余光示意贾琏。
贾琏也连忙站起,抢过话头道:“珍大哥终究是咱们同族的大哥,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他如今身陷囹圄,也是我们贾族的颜面之耻。
瑞兄弟如今简在帝心,可否大人不记小人过,便行个方便,网开一面,哥哥我先代他敬你一杯茶!”
说罢,贾琏举杯一饮而尽,心想,日后说不定我要做他贾珍的妹夫,此刻替他赔罪,倒也不吃亏。
见到他们场面也算给够,贾瑞却微抬了下眼皮,面上疏离如霜道:“罢了,旧事不必再提,家和万事兴,贾珍纵有千般不是,也是顶过族长名号,我也不愿见他彻底身败名裂,累及阖族颜面。”
这番话让尤氏紧悬的心猛地一松,忙表示感谢,贾琏也连连附和,说贾瑞大仁大义。
但贾瑞却没有和她们多掰扯,话锋一转,说起了这次来的正题。
“只是……”
“这疏通关节之事,牵涉上下官场,我需要请人周旋说话,又需安顿各方人心,免生口舌是非,这上下打点奔走,所需耗费,不是小数目。”
图穷比首现,贾瑞这次来东府,是为了钱财。
贾珍此番因太上皇之故,命是保住了,爵位也暂且未夺,迟早要放出来。
不过也不能让他毫发无伤地归家,东府这些年盘剥累积的财富,正是该放点血的时候。
听到此话,尤氏心头一凉,方才的希冀瞬间蒙上巨大阴影,然转念又想,破财总好过索命或更不堪的要求,便强自镇定道:
“这都好商量,不知瑞兄弟需要多少?”
而贾琏在一旁听着,一个念头却油然而生:
这银钱上大有文章可做。
贾瑞既然开了口,尤氏为救贾珍必然倾囊,自己若能在其中做个中人,顺水推舟……说不定也能沾点光。
毕竟王熙凤管账太紧,他贾琏也缺钱用,如果能在此事上捞点油水,也不算白花心思。
此时尤二姐,尤三姐在后房亦是细细静听,二姐还低声对三姐说:
“这也好,要钱总好过对姐姐无礼,这贾瑞看来也不是好色的人。”
三姐闻言,却是哼了一声,没有搭理二姐,心想自己这个姐姐真是脑子发昏。
如果到时候人没出来,钱又花了,她们姐妹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此时三姐透过帘栊缝隙,美眸灼灼审视贾瑞,想看这小子狗嘴吐出什么象牙来。
众人目光都是紧盯贾瑞,而贾瑞却是满脸淡漠,先稳稳放下茶盏,才吐出一个数字:
“八千两,最好今日就到,我才好寻找朋友,去为珍大哥说和。”
“八千两?”尤氏失声惊呼。
贾琏亦是脸色剧变,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数目对如今的宁国府绝非易事,东府七八处庄子,年景好时地租现银收入约莫才两万两出头,而近年灾荒不断,能收一半已是万幸。
扣去府中庞大开销,府库中能调度的现银,恐已捉襟见肘,八千两现银,对这等老牌勋贵家族,也是庞大开支。
不过贾瑞却又扫了贾琏一眼,悠悠道:
“此事关乎两府清誉、宗族颜面,非同小可,琏二哥身为西府嫡系,又是族中栋梁,于这疏通关节、平息众议之事,总该略尽绵力,替珍大嫂分担一二才是。”
说到这,贾瑞特意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道,“我们兄弟一起参详着办,出力分担,彼此都方便些,琏二哥觉得如何?”
贾瑞现在主要先收拾东府,西府那边,他不着急,就先分点好处给贾琏吧,让这人替自己抗些火力。
而贾琏听到此话,心思更是大动。
他分明是暗示这事办成,其中好处可有他一份,只要自己站过去,替贾瑞催逼一番,或许就能分润到不少。
况且日后贾珍出来,仇恨多半集中在贾瑞身上,自己不过是从旁协助,落不到太多怨恨。
贪念迅速压倒疑虑,贾琏忙对尤氏说:“嫂子,瑞兄弟已是仁至义尽,这银子是救命钱,万万耽搁不得!”
尤氏见贾琏似被贾瑞拿捏住,此时是两个大男人对付自己一个妇人,心里更是绝望。
她哀婉欲泣道:“瑞兄弟明鉴,不是我吝惜钱财,实是府中艰难,仓促间如何凑得齐这巨款?
若真要拿出,只能贱卖些压箱底的物件、田庄铺面,仓促出手,折损必大。能否……容我缓些时日?”
“哈哈,大嫂再开玩笑吧。”
贾瑞猜到尤氏会这么说,冷笑数声,摇头道:
“珍大嫂此言差矣,宫中、三法司、各方关节,瞬息万变。
今日拖一日,明日拖一日,拖到上面最终处置落定,那时纵有金山银海堆在眼前,亦是回天乏术。
我是念及大家同宗情面,才担着干系愿为奔走,若大嫂连筹措现银都如此迟疑推诿,我这周旋二字,又从何说起?
罢了,看来你们也非真心救他,那么过十数天,看圣上如何裁定贾珍吧!我们走。”
此话说完,贾瑞作势就要带着手下离开。
“瑞兄弟,等下。”
贾琏见情势急转直下,唯恐贾瑞反悔,那预期的好处要飞走,忙不迭先拦住贾瑞,帮腔道:
“嫂子,瑞兄弟所言极是,救人如救火,些许银钱算得什么?只要大哥能出来便好,否则你们几个太太小姐,如何在神京立足?说不得连这府邸都没了。
府里用不上的首饰头面、不急用的摆设,尽快拿去典当罢。
不过瑞兄弟,八千是否太多,能否也给大嫂子一些转圜的余地。”
贾琏心想八千的确对东府不是小数,而且他琏二爷心也没那么狠,能不劝贾瑞先搞个六千,然后给他一千就好,这样大家都拿到好处,也不至于过于逼迫尤氏。
尤氏被逼至绝路,想到独撑门户的凄惶,心一横,便欲咬牙:“罢……罢了,既如此……”
尤氏本不就是刚强性格,又想到贾珍还在监狱受苦,内心慌乱无比,就想屈从算了。
“姐姐!你先缓缓。”
“别到时候银子泼水般洒了出去,这姐夫却还在牢里啃窝头。”
清脆而含怒的斥责,如石子打破水面,如莺雀撞破锦屏。
一道灼灼红云,倏然坠在贾瑞面前。